01
形势非常吃紧,计划生育小分队多多逼人。
二儿出生后,罚款200元。
三儿出生后,必须送人。送,也得撑到满月,满月了孩子才不受跌顿。
双方约定好,趁后半夜街上没人,偷偷抱走,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不露一点风声。
对方来了,拿着小被子,把孩子抱到小被子上时,我的眼泪止不住嘟噜嘟噜掉下来。
对方看见了,说:“实在不愿意咱就不要了。”
我狠狠心,崩出两个字:“走——吧。”
小分队又来了,见炕里没有小孩。我说:“死了,埋到堰窟窿了。要揭幕看看吗?”
通过这件事,我才知道,只要把孩子送给本村人家,总会跑风的。小分队是外村人,他们不知道,但大队干部是瞒不住的,他们能搞清我把孩子送到了那户人家。他们嘴上没说,但记在了心里。
02
四儿出生后,没到满月就撑不住了,吸取教训,这一胎必须送到外村,送到远处才能把事情办密严。
孩子出生12天,我到20里地外找了一户人家,定好第13天把孩子抱过来。
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这人正在修摩托车,我走累了,想让他带我一程,我们攀谈起来。
他问我是那个村的,能不能找一个奶小孩的人家。
我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是女孩,我就奶。”
他说:“是女孩。”
他说:形势严峻,“马上抱到你家。”
我说:“不行,我炕里有一个,你再抱来一个,一个炕里两个孩怎么能行?我明天早上送走,你明天晚上送来。”
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修车。事情凑巧,事谈好了,车也修好了。他把我送到村头,然后返回去了。
03
第二天早晨,我抗着镢头假装去地里干活,实际是截住抱孩子的人。
来了,我说:“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回去把孩子抱来。”
我回家后抱起孩子,急怱怱往西走,街上的人问起,我告诉他们孩子病了,上医院看看。
送走孩子,我傍晚回来了。亲戚邻居都来打照孩子病情,可只有我一人回来了,只见大人不见孩子。我告诉他们孩子死在医院里了。
正说着,两个男人抱一女婴到了我家。都问怎么回事,我继续编故事,我说,自己的孩子死掉了,在医院里碰上了这个女婴,奶下了。
他们襁褓着这个女婴,走了40里的路程,解开被子,小脸已经烧得通红。
赶紧喂奶,小孩饿娘一般吃起来,出了一身汗。
我的男婴出生13天,这个女婴12天。没满月的孩子进家来,要有一尺红布,他乡没有这个规矩,来人没带红布,有人领着他们去买了一尺红布。
这个女婴是第四胎,属“计划外超生子女”,父母不敢透露身份,来送孩子的两个男人说是为别人办事。
04
有一天大队干部带着计划生育小分队到了我家,我说是个奶闺女,他们不信。大队干部说:“三胎你就说死了,四胎你又说死了,不信。”他们认定这个奶闺女就是我亲生闺女。我说是奶闺女,他们让我开证明信,这个证明信必须有县计划生育委员会加盖公章。
我求爷爷告奶奶,送了500元,一条4.7烟,弄了一张准生证。
准生证我是弄到了,但准生二胎,不准生三胎,还是没用。
一个夜黑星稀的夜晚,我们骑辆破摩托把孩子转移到了银河村。
跑了这么远,孩子饿了,这个奶妈搞起了价钱,不让吃奶,她说已经憋了奶,如果吸出水来又搞不好价钱,再憋就不好憋了。
这种情况,对方说多少就多少。
转眼孩子到银河村己经13天了,男人带着一个女人突然来到我家,说,他们是夫妇俩,孩子就是他们的,为感谢我们对孩子的精心照顾,特地给孩他娘送来一件新衣服。女人一边说,一边哭。
阴差阶错,又把孩子抱了过来。孩子的户口上到了我家的户囗本上,交了罚款,我们给孩子起名叫李晨霞。
05
转眼,孩子已经三岁。已是奶娘家不可分开的一员,我们去山上摘椒,割谷,不管干什么农活都把孩子带到地里。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印下,娶媳妇走亲戚,过年过十五,过庙会看唱戏,她对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的熟悉。而对她自己的家,没有一点印象,硬生生引回去,在孩子的心里如同电影里被坏人抓走的小孩。可是,该走的时候了,越大越懂事越走不开呀。我们早早就对孩子进行回家的说服劝导。有一次我去山坡上给驴拔拉柴草垫圈,孩子说:“爹,我帮你拔拉叶沫,你不要送我走昂。”听了孩子这番话,我心里难受极了。我们更离不开孩子啊。
奶的孩子总是要走的,迟早会有一场撕心裂肺的分离。就要抱走的那一刻,孩子拱在母亲的怀里,绝望地痛哭着,像只无奈的羔羊就要被宰杀。
孩子走了,不可以再来奶娘家,来了就送不走。只有我们去看望她,消解一下彼此的煎熬。
我们一去看,孩子不让走,只有等她睡了悄悄走开,可是,再悄悄再悄悄,一走她就会醒来,我不知道奶闺女和奶父母之间还有这种感应。
睡着觉的孩子怎么就能感觉出来父母要离开她呢?
有一次我去看望孩子,她有点感冒,我抱着她去医院看看,走到半路上,孩子绝望地哭着请求:“爹,咱回家找爱鱼娘吧!”此时此刻,我的心,碎了。眼泪喷涌而出,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了给别人奶孩子这个生活的体验,这个情感的煎熬,我发誓,再也不给别人奶孩子。
亲生儿女亲父母,不曾离开过自己的家,体会不到离开的苦痛,只有离开了才知道有多揪心。越是不能在一家,越是产生距离上的折磨。孩子上了高中,星期天回家时,还要从县中绕大半个涉县来奶娘家看看,然后从南部绕回去。我是教语文的,孩子上学也喜欢学语文,考大学也报了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当实习记者时,她跟主编说:“奶爸是我的启蒙教师。”
实习结束后,她带着一叠报低到了北京应聘,每张报纸上刊登着自己的文章,她平时发表到那里,都要把报张杂志收藏起来,曾经发表的文章到时候会派上用场。被聘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型录编辑,这些文章起了大作用。中央台聘编辑,须有四年编辑经验的人,应届生被聘仅此一人。成绩是孩子努力取得的,我这个奶爹喜滋滋的,颇有子贤母贵的感觉。
我的命里没有闺女,但闭一扇门开一扇窗地有了个奶闺女。当闺女在《云南日报》上给我发出第一篇论文的时候,当闺女把我家老小带到白洋淀小兵张嘎那里领略芦花飘香的时候,当闺女带着女婿回来教我在自媒体上动文弄墨的时候,当闺女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打回电话嘘寒问暖的时候,……我就感到,奶闺女和亲生的没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