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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暑假,我回县城的老家看奶奶,打算在那住一个星期。顺便把这学期的论文弄出个大纲来,可是现在我连个题目都没想好,大纲就更不知道从何写起了。
意料之中的,老爸老妈并不打算和我一同回去,即使是在我即将毕业的最后一个暑假。
奶奶所住的县城老家,记忆中,那是我跟她和父母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但不知为何,我总是想不起当中的某个细节。我也曾尝试过询问爸妈,在我们搬离县城之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但他们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并且对我曾经几次提出回老家看看的要求,也是直接忽视。
毕业论文总是要写的,至于写什么内容,现在头脑里还真一片混沌。好在老家清静,我便以此为由,毅然决定必须回去一次。父母似乎对此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也好,也有好几年没见过奶奶了,很想她,想吃她亲手做的冒着热气、馅料咸鲜馋人的糯米粑粑。
我收拾行囊,踏上了归乡的旅程。
胃如果想念某种特定的食物时,就说明你在想念特定的人了。
一年多没见,不知道她脸上的皱纹是不是更深更多了些,也希望她能少叨叨些我妈的坏话。这么多年,我爸夹在她和我妈中间,确实有些为难,这些年,这种为难又转移到了我身上。
上了火车,我对于手里的论文如何着手还是毫无头绪,干脆枯坐在火车靠窗的位置,两眼望着外面以时速200KM/小时往后飞跑的景物,但依然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放慢了脑速,感官的感受也被放大,我居然能忍受住后座那貌似才4、5岁熊孩子的哭闹和踹椅行为,我还是很佩服我自己的。
当“猫嫌狗厌”这四个字蹦进我的脑海时,我及时制止了自己厌恶他的情绪,以防自己成猫成狗,于是又逼迫自己去寻找他的可爱之处来。寻了半天无果,好吧,姑且原谅他吧,谁让他还是个孩子呢!
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我也有过熊得让大人们头疼的行为,好像是把奶奶的邻居阿葵婶家晒在院子里的萝卜干给打翻了。
阿葵婶,是啊,我怎么把她给忘了,那个邻里邻居的老少女人们嘴里的泼悍之妇,也是我初中同学阿玉的妈妈。
“我今天回到县城,晚上聚聚?”短信是发给耀国的,他是我初中时的死党。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回,估计是没看到信息。就在我想要缅怀一下初中同学的情谊时,火车到站了,那一声“祝您旅途愉快”,让我忍受了一路熊孩子的哭闹和邻座外放短视频癫笑声音的耳朵和心灵终于得到了救赎。
下了火车,有不间断直达汽车站的公交车,我轻车熟路地来到汽车站买了票,安检进站后直接上了车,车上的人并不多,稀稀疏疏的,像青春期男孩下巴上的胡子,这代表着我可以随意坐,这便是大城市有大城市的规矩,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随意。
汽车终于开动了,在汽车上的1个半小时感觉要比火车上的1个半小时要快很多,可能是因为火车站比起汽车站来说要大很多的缘故吧。
到奶奶家的时候已经快中午1点半了,奶奶还让我住我爸之前那间卧室。午饭是她上午特意去市场给我买的糯米粑,她现在腿脚和腰都不像年轻时候那么抗造了,这些年给我爸和我寄的那些土特产,好多都已经不再是自己做的了。可惜那是红糖芝麻馅的,不是我喜欢的口味。
饭桌上,我们拉了拉家常,互问了一下近况,她说姑姑和姑父已经没和她老人家住一起有大半年了,姑父在市里支了个小摊自己做点小生意,姑姑则跟着一块去了。这事其实在我回来之前,已经跟姑姑通过电话,也知道了这件事。
“没出息的东西,不在我眼前晃我还能多活几年!”奶奶恨恨地说道。
我知道她说的是姑姑,奶奶看不上姑姑,也看不上姑父,就像看不上我妈一样,典型的重男轻女的思想让她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天底下最好最优秀的,没谁能配得上,尽管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年,孩子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她的嘴依然没饶过姑姑和我妈。
饭后,奶奶让我回屋睡会儿,我点了点头,刚好我也有些乏了。看着奶奶踱回她自己屋时那已经佝偻的背影,我眼睛有些发酸。
躺到那张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床上,闻着干净的枕套和枕巾散发出来的洗衣粉特有的香味,身下凉席传来的凉意让我的身体开始放松下来,朝窗外看去,居然还能看到天上涌动的云,耳边传来知了不知疲惫的叫声,一想起我爸在这个屋度过了他的整个初中和高中时期,我忽然很想问问他,是否也曾像我现在这样躺着,什么也不想。
睡意终于袭击了我的眼皮,让我在不堪重负之下,沉沉睡去……
借地儿
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在大力地拍门,我看了眼手机,下午三点刚过,奶奶右耳耳背,我想她应该是没有听到。我大声应了一下,一边从卧室里出来一边高声问着“谁啊?”
从门缝里传来一个我既不熟悉也不陌生的声音:“是我,阿葵!”
“阿葵婶啊!”我开开门,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典型的中年妇女的脸,只是脸色比多年前更加油黄,她鸭蛋型的头上,头发全都梳到了脑后,用一根不知材质的簪子盘成一个矮髻,没有一丝头发是乱的,只是满面泛光,发际线已经严重靠后,整个人看着油腻腻的。
“哟,小波,你放假回来看你奶奶了?”没想到葵婶一眼认出了我,还叫出了我的名字,“你奶奶在吗?我找她有点事。”阿葵婶的直奔主题打断了我正在把她的人和她的往事对号入座的思绪。
“您先进来坐,我这就去叫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几个长辈们对她评价的贬义词,我不敢有丝毫怠慢地快步朝奶奶的卧室而去。待我出来时,葵婶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我奶奶刚起,您稍等一会儿。”我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记得奶奶说过,她那三角眼天生自带凶相。我自然不懂为什么三角眼就跟凶相挂了钩,可一想到“三角眼”,我也便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嘴唇,至少我想让她感觉到我还是有礼貌的。我还看到,她右边的嘴唇上有一颗灰粉色突起的肉痣。
我转身给她倒了杯水,她也不客气,“咕咚”两口就咽完了,我甚至能听到水从她咽喉咽下后与空气交错而过的声音。
“小波你真懂事,不像我家那个,半大个人了,成天往外跑,唉。”葵婶突然提起了她和长树叔的闺女:小玉。
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小玉是我的初中同学,只不过她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了,而我的高中是在在市里上的,也正是那一年,我们全家搬到了市里。
“小玉她……”
“阿葵婶来了!”
是奶奶,奶奶的出现打断了我想打听老同学的话头。奶奶拄着那根我妈买给她的带有摔倒报警功能和收音机功能的拐杖,不紧不慢地从里屋踱出来,我和阿葵婶这时也起了身。
“没打扰您老休息吧!”阿葵婶陪着笑脸道。我从侧面看过去,确实没看出来她的眼睛是三角的。奶奶没接话,而是绕过了茶几坐在沙发靠里有扶手的那侧,那是奶奶坐得最舒服的位置。
“坐下说。”奶奶朝她做了个手势,阿葵婶这才坐下。
阿葵婶也不绕弯子,直接说明了来意:“大娘,是这样的,我最近腌了两大缸话梅,眼看就要捞了,这两天天气不错,想着借您老的楼顶晒几天,您看行吗?”
奶奶抬了抬眉眼,故做遗憾地说道:“呀,你要是早说两天就好了,小波他妈妈刚给我带了几大箱枇杷叶和鱼腥草,正在楼顶晒着呢!”
我心里一动:“我妈什么时候给奶奶带了鱼腥草和枇杷叶了?”可面上依旧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奶奶这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
阿葵婶一听,果然显露出一副失望的神情来,她上牙咬住下嘴唇,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没关系没关系!”阿葵婶嘴上说着起身就往外走,“那我就先回去了,回头我再过来看您。”
奶奶见状出言相留,但阿葵婶像是有急事,奶奶也没强留。
我把人送出去,关上门,听她走远的声音,我才出声问奶奶:“我妈什么时候……”
“傻孩子,我要不那么说,那楼顶不得借给她了!?”老太太带着得逞的表情,笑脸里全是得意。
我好像有那么点知道为什么我妈每次总找借口不到过年不回爸的老家了,单纯如她,怎么斗得过心眼如筛的上届媳妇界的冠军呢!虽然我知道奶奶从没有用这样的嘴脸对过我,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一点不舒服。
我想,那是良心在作祟吧。但这楼顶毕竟是奶奶的,她不想借也无可厚非。
奶奶的做法让我有些意外,她好像看出了什么,但又没有明说,只是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说道:“现在知道来求人,当年指着我鼻子骂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有今天?”
我瞪大了眼睛,不太敢相信奶奶说的话,当年对骂过的人,今天竟然也能像无事人一般地坐下来拉拉家常,可是看今天这事的结果,这恩仇,应该也是没泯。
我想奥斯卡都欠她俩每人一座小金人!同时又不得不佩服于这些长年用第二副面孔示人的女人们。谁说只有大丈夫能屈能伸,论看清现实,省时度势,这些婶啊婆啊的,比历史上那么大英雄们都要识时务,知进退。
“我记得她们家自己的楼顶也能晒东西啊,干嘛要借?”我对此还是有些疑问的,因为早年间有一次我们好几个同学都去过阿玉的家,所以有些印象。
“她嫁给你长树叔之后,跟邻居处得不好,要是晒在自家楼顶,怕是有人要投毒!”奶奶一副啥啥我都知道的表情,说出一句信息量巨大的话来,再一次刷新了我对阿葵婶的认知。
是了,在小县城,大多数人家都是自建房,建起的楼房都是紧挨着的,从楼顶翻到隔壁家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她的娘家呢?”
阿葵婶的娘家正是奶奶的左邻。
“她和她娘家的关系不太好,她出嫁的时候,连一片布都没带走。”奶奶说得很含蓄。我并不是很能理解什么叫“一片布都没带走”,只是以为她娘家穷,给不起嫁妆。
“那她当年为什么骂您啊?”我开始八卦起来。
“说来话长,都是些老黄历了……”奶奶的眼神开始变得幽远,“不提也罢。”听话头,心情也从刚才的得意变成了淡淡的失落,奶奶的表情告诉我,她又陷入了往日不太开心的回忆。
人啊,一旦老了,都是靠那些开心或不开心的回忆活着。
奶奶说完,便上楼去给她的花们浇水去了,我跟她说过好几次,大下午的浇花花会死得快,可她总头也不回地说:“没事,我的花没那么娇贵!”
看样子奶奶那是问不出什么了,我的好奇心没能得到满足,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总不能跑去问另一个当事人当年发生了什么吧。
这时手机里来了新短信,是耀国。
“到家了吧,晚上7:30,老地方,我还叫了阿亮。”
我回了一个“NP”。
这是我们仨的暗号,是“no problem”的意思。
路上
晚饭过后,已经快七点了,我跟奶奶说要四处去逛逛,奶奶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那台老旧电视机里准时播放的新闻,朝我挥挥手,让我自己去。
从奶奶家出来,堆在门口多年的几块水泥砖还在,现在看来才到我的膝盖那么高,那是早年间隔壁的隔壁建新房的时候,奶奶从人家工地那拿过来,挡在自家门前的,她怕门口往来的车辆把门口的台阶给轧坏了。
砖和地面挨着的地方已经长满了暗绿色的青苔,小时候过年我还把点燃的鞭炮扔进砖眼里,然后躲远几步,听它闷轰一声之后,再上前查看是否能把厚厚的水泥砖炸裂。可惜一直没有成功。不同的是,我离开的时候砖眼还是空的,而现在,里面种满了各色的太阳花,有黄的,有红的,还有粉的,今天太阳已经落山,花也随日而蔫,不枉它太阳花之名。
熟悉的道路又出现在眼前,想起我上学前的童年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爸妈是工厂里的双职工,厂里也分了宿舍,平时没时间照顾我,就把我送到奶奶家,通常是晚上或周末才把我接回去,厂子离这大概有30分钟的自行车车程,每次准备回家时,我坐在老爸那三八大杠的自行车上,一伸头就能看到砖眼里那些过年时点的红色的鞭炮残渣。
信步从正门绕到屋后的石阶小路,沿台阶而上,那是我从前上学的必经之路,阿葵婶和长树叔的家就在这条石阶路的尽头,紧挨着大路。
以前上学的时候,阿葵婶会在自家门前卖油炸红薯片。那是小县城里常见的一种街边零食,焦黄香脆、咸中带甜的炸红薯片,一直是我们放学后用来填填肚子的第一选择。
炸红薯片在这里很常见。常见,但不代表人人都能做得好吃。
洗净的红薯可以不用去皮,就这么切成2-3毫米厚的片,浸在一大盆加了盐和些许酱油的面糊里,用特长的竹筷子夹两片大的放到锅铲上,再找几片小的填补旁边的“空缺”,等油温升高,锅铲下锅,红薯和面糊一起被热油炸得直翻油花,待整片红薯都从锅铲上脱落下来的时候,才能做第二片。
滚烫的油锅边缘总会有一个滤网架之其上,那是用来放刚炸好的片儿的。那些刚出锅的、被炸得金黄的红薯片冒着热气,滴着热油,空气中裹挟着红薯的香甜,光是想象着又甜又面的红薯和炸过之后香脆的面糊同时在嘴里翻滚,就已经让人垂涎欲滴了,在没有吃过它之前,我从不知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放在一处即相互映衬,又相得益彰。
我记得我还问过阿葵婶面糊是怎么调的,才能把炸红薯片做得这么好吃。她告诉我的是:“面糊里不能光放面粉,还得放一些淀粉。这样炸出来的面才会脆,”可是我把“秘方”一字不落地转述给我妈,让她照做,却怎么也做不出来像她拿出来卖的那种口感。
30加23,加10,再加5级的台阶,一共三截,每一截台阶的两边都有人家,有的与台阶齐平,有的则建在台阶之下。这就是小山城的地势,不像平原城市那般平坦。此刻,这些人家都开了灯,有的合家在客厅看电视,有的则传出了猜拳和碰杯的声音,我怎么给忘了,今天是周末。
一步一抬,台阶走完,再走完那一截台阶上平直的小路,终于到了尽头,这是一个丁字口,前面就是县城的中心大道,大道的一头去往县中学,另一头去往电影院。电影院早就倒闭了,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烧烤一条街就在电影院的后面。
阿玉家就在这个丁字口这,守着这个交通要道,阿葵婶的炸红薯片生意一向很好。
我扭头看去,她们家正开着门,一楼是个门面,一直都是租给别人卖衣服的,她们一家人则都住在楼上,四层半的自建楼,二楼是阿葵婶和长树叔住的,隔出了一间当厨房,三楼是阿玉的弟弟,他比我们小三岁,四楼才是阿玉的房间,再往上,就是她们家的楼顶了。
那年由我和其他几位同学代表全班去看生病的阿玉,我们曾上去过。那阴暗逼仄的楼道,以及摆放在楼道台阶上,被我踢中了好几个的一罐罐的酸腌萝卜和酸腌梨,都让我对那个陌生的环境警觉不已,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某个暗黑的角落蹿出一只黑猫,身后跟着一个长着三角眼、满脸油光的巫婆,把我们一个个洗净,放在一个更大的坛子里,都腌了酸。
思绪收回,我看到大门左边黄色的瓷砖上和地上,油污依稀还能看见,想来阿葵婶现在已经不卖炸红薯片了。踏上旧路试图想去找一找记忆中的味道,却原来都是枉然。
我本来想着去叫上阿玉,后来又一想,今晚聚的都是男生,单叫她一个女生,好像有点不合适,于是我脚锋一转,朝电影院走去。
一路上,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人开始多起来,两旁的商铺里和外头挂着的招牌上,亮着刺眼的灯光,手机卖场还放着大喇叭音箱,骚扰着行人的耳朵,我又想起了回来车上那个看短视频声音外放的大汉。我快加了步伐,想逃离。
聚会
离7:30还有5分钟的样子,我就走到了夜市街入口,这个点儿,小县城的夜生活还没有开始。有些摊主正在摊位前摆着烧烤架,支起炉子,再把提前串好的各种串儿依次排开。
这些串儿被串得整齐,摆放得也整齐,像进宫待选的秀女,一个个水灵鲜嫩。
通常在8:30过后,这里才会热闹起来,来逛夜市街的多是些约会的小情侣,皆因这里消费不高,摊主也不会因为你消费低或待的时间长而撵人。
恍惚间,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起先我还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我觉得我看到了阿玉,她正在一个摊子前忙碌,一个人艰难地想要把一张比她臂展还要大的圆桌支起来。
“小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扭头一看,是阿亮。
“阿——亮!”
我有点被惊到。这小子要不是声音没变,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他留了长发,还染了黄,从两侧往上梳的造型,活像那叫什么——鸡冠花,对,就是鸡冠花。
没想到他倒先到了,这小子上学时调皮捣蛋是常有的事,有一次上英语课,老师晚到了好一会儿,这家伙等不及了,竟然把腿伸到书桌里,说是想知道课桌的容量,结果被耀国恶作剧地喊了一声“老师来了”,慌得差点把整张课桌都蹬翻了,搞得全班一阵轰笑。
“你小子怎么弄了这么一个头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想去薅他的头发,被他一矮身给躲开了。
“头可断,发型不可乱!我这可花了不少钱呢!”阿亮认真地说道。
我刚想二次袭击他的“鸡冠”,却被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
“小波!”
是阿玉。
“你怎么——”原来刚才不是我眼花,那真是阿玉。
“这是我的摊儿。”阿玉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人家阿玉现在自己当老板了!”阿亮半调侃半羡慕地说道。
“什么老板啊,就是个卖烧烤的。知道今天你们几个要聚,我就跟耀国说了,去别的地儿不如上我这吧,我保证东西干净,还给你们打折。”阿玉的一番话老练又不让人反感。看来她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不知怎的,我从她身上看到了阿葵婶的影子,阿葵婶也是这般利索,会招揽顾客。
“给我们打折,你可别亏了!”阿亮又说道。
“亏不了,只要你常来!”阿亮问得老练,阿玉也回得老练。
“老同学的生意以后肯定来多照顾。”阿亮油腻地说着场面话,我则在一旁不知怎么答才好。看着他们看似熟络的聊着,我很诧异我的回忆是不是出了错,因为上学的时候,男生和女生很少能玩到一块,再说他俩可没怎么说过话。又或许,是我离开的这些年,大家都变了……
“那我先谢谢你了!我得去准备开摊的东西,你们先坐吧,一会儿人就上来了。”阿玉交待了一下,便自己忙自己的去了,剩下我俩坐在刚才她支起来的那张大圆的折叠桌前叙着旧。
又过了十多分钟,耀国才骑着个摩托车姗姗来迟。
“你小子这是第几场了?”我有些气恼。
“第——二场,”他先是打了个酒嗝,然后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谁不知道初中毕业后你就直接工作了,咱们班哪个同学不羡慕你。”阿亮说着,又给耀国的杯子给满上了。
的确,耀国初中毕业没多久,就被他爸通过关系安排到我们县城某事业单位当门卫去了,虽然听起来不好听,但是在那个中专生都没有分配的年代,有一份正式的事业编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就是,你这饱汉不知饿汉的饥,你这都身不由已,那我们这些出来讨生活的不得撞墙了。”是阿玉,她刚烤好了一把烧烤,里面有几串韭菜和几串香菇,几串羊肉,另外还有几个糯米粑粑,都盛在一个不锈钢的盘子里,放在桌子的正中央:“趁热吃啊,凉了口感不好,我再去给你们烤些馒头片来。”
“好。”
“好,有劳了。”
我拿起一个糯米粑粑尝了一口,竟然吃出了一股久违的味道,这让我有些意外:“你这居然还卖这个!”我朝阿玉大声说道。
“全县城就我这独一份是咸馅的,我包你找不到第二家!”阿玉回着话,手里的活儿却不停。
“小波,回去告诉你奶奶,糯米粑粑的肉馅里要放木耳和油豆腐碎,还有小葱,那样吃起来才香。”好像是阿葵婶,她什么时候对我说过这话,我怎么不记得了?可这确确实实是我的回忆,我是忘了什么吗?
我感觉我的体内有一个东西在松动、在碎裂,里面有什么东西被封住了,它现在正想要出来。
“阿玉的手艺是不错哈!”阿亮也吃了一串羊肉串然后称赞道。
看着眼前的阿亮和耀国,我压下这奇怪的感觉,我们三人聊着初中时的往事,聊着当时班里的某个男生,为了追一个女生,天天给人家写情书,最后被老师给抓住了,还叫了家长。
“说实在话,那个时候,我真看不上老黄,天天就知道叫家长。”耀国的酒嗝又上来一个。
“嗯,我也看不上他,眼里就只有那些学习好的。”我跟着附和道。
“你学习还不够好啊,哪次老黄的课他没点你回答问题?”阿亮的话听着有些酸。
“那是因为我上课开小差他才点我的!”
“你们都别争了,学习好的、家世好的老黄都有照顾,哪怕是倒数第一的阿庆老黄也时不时骂两句,哪里像我们这种处于中间地带的,从来不管不问,让我们自生自灭。”
是阿玉。
她没由来插的这么几句,倒让我们仨没了话。
“老师的作用毕竟有限,能真正影响你的还是父母,你看你现在自己做生意,不比大多数同学强多了。”我想起了我的研究课题,打了一句圆场。
“唉,你们男生哪懂女生的苦。”这时刚好有生意来,阿玉又忙她的去了。
可她欲言又止的态度,像极了今天提起阿葵婶时,奶奶的态度。
耀国的手机又响了,是电话,他看了一眼,晃了晃脑袋,像是想把多余的酒精从脑子里晃出去,然后按下了接通键:“喂,已经在路上,马上马上……”
电话挂掉,他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我和阿亮都知道他又要赶赴下一场。
我还没说话呢,阿亮这急性子倒先发制人了:“滚滚滚,去找你的江湖。”
这是酒话,也是真话。
我朝他点了点头,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和我们两都碰了一下,然后干了这才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我在想,如果当初我听奶奶的,只考个中专,现在应该也和他们差不多吧,工作自是不必操心的,留在这小县城里,考个事业单位,每日到单位报了到再慢悠悠地出来吃早餐,每天嘴里说着荤段子,晚上9点开始夜生活,要是到出差到乡下,一张20元的钞票都找不开……这样的生活,他们过了2年就变成了这样,要是再过10年、20年,会变成什么样?
我不知道。
夜市里的人渐渐多了,阿玉的身影开始忙碌起来,我无意间斜眼看见她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便有个男的骑着摩托车过来了,看样子是来帮忙的。我猜想那应该是她的男朋友。
阿亮这时候也接了个电话,也不好意思地说是有局,必须得去,我不好不放,我用下巴点了点他前面空了好久的杯子,他意会,给自己杯壁下流了一满杯,一饮而尽。
“去吧,路上小心点。”一个二个都赶场赴会,我对他们竟生出一丝可怜来。
阿亮朝我摆摆手,他不知道,他的发型已经被晚风吹得有些乱了,可是我却没有提醒他……
往事
看着阿亮离去的背影,我也把我杯里酒一饮而尽,然后掏出了200块钱,压在空杯下。我起了身,朝阿玉喊了一声,然后示意她钱就压在这儿,让她别忘了收,她也回了一声,我便离开了她的摊。
夜市街比我刚才刚到的那会儿热闹了许多,可是我心里总像被什么东西压着,闷闷的,喘不上气。我不想那么快回家。
晚上8点半,各个烧烤摊都已经上了客,这些年过去了,每个摊子都没什么太大变化,白色的塑料圆桌,彩色的塑料靠背椅,还有一根长长的棍子被支在摊前,用以支撑瓦数过百的大电灯泡。可惜那些时不时冒起的青烟和此起彼伏的烤串下油锅时的“滋拉”一声“制造”出的再好吃的烧烤,再好喝的啤酒,也没办法把我带回我美好的初中时代了。
往夜市街的街尾走去,有几个小年轻正围在一个老婆婆的小摊前买东西,我从他们身缝里望过去,发现那竟然是我求而不得的炸红薯片!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仿佛只吃上它,心里的闷就会烟消云散。
“阿婆,炸红薯片怎么卖?”我用的是地道的家乡话。
“2块钱一片。”
阿婆一直顾不上抬头,一直在忙着往锅铲里夹着裹好了面糊的红薯片。我看她油锅上沥油网架上是空的,想来是出锅一片卖一片的。
“我还要等几片啊?”我其实不想催,但是此时此刻,我真的想快点吃到它。
“还要10片,刚才这个姑娘要了10片。”她说的是在我旁边的这个女孩,她的另一边还站着一个男生。
“我要5片。”说边边掏出10块钱递过去,生怕这时候有人出来插队。
阿婆腾出手在油腻腻的蓝围裙上抹了一下然后接过钱,熟练地塞到围裙的前兜里,里面的钱还不算很多,看来她也是刚出摊。
1片、2片、3片……等到第5片的时候,女孩像是等不及了,拿起塑料袋抓着还烫手的红薯片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对身旁的男孩说:“这没你妈做的好吃。”
“那当然了,想当年,我妈做的炸红薯片在一中可是响当当的。”那个男孩说的话却让我来精神,因为我就是一中毕业的。
“那她为什么现在不做了?”女孩一边吃一边问道。
“那个来钱慢,还不如把门面租出去来钱快,每个月能有2千呢。”男孩有点得意。
这声音我着好像有点耳熟!
“不好吃就别吃了,一会儿我请你吃烧烤。”
“你哪还有钱请我吃烧烤啊?”女孩话里带着些质疑。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姐在前面开了个烧烤摊。”
“你姐的你就不用给钱了?”女孩有些不信。
“当然不用了,别说吃她两顿烧烤了,就算我管她要钱她就得给!”
是他,我听出来了那个声音的主人!他是阿玉的弟弟!
“为什么?”女孩又问。
“你以为她怎么开的这个烧烤摊,还不是我妈把烧烤的技术教给了她才让她自力更生,而且我妈还说了,只要没钱了就去管她要。”
“那你呢,你不用自力更生吗?”
“以后等我姐出嫁了,我们家那房子就是我的,我费那劲干嘛!”
女孩不说话,也不再吃手里的红薯片了。
等到第10片做完,男孩替女孩付了钱,是一张崭新的20元面额的钞票。
两人拿到全部的红薯片朝着阿玉的烧烤摊去了,我看着阿婆油锅里翻滚着的红薯片,所有的回忆像珠子一般,被他的话一点一点地串了起来:
“活该,谁让你抢我面前的鱿鱼了!”这是阿玉弟弟的声音。这是第一颗珠子!
“凭什么,凭什么都是爸妈的孩子,你喜欢吃什么就给你做,我想吃她就敲我的筷子!?”这是阿玉的声音。这是第二颗珠子!
“妈就是疼我,怎么了?谁让你顶嘴了,被抽了吧,皮带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哈!”这是第三颗珠子!
“我说错了吗?就她那样,难怪那时候被外婆和大姨她们脱光了衣服才允许出嫁!难怪爸也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
“反正你活该!”阿玉的弟弟朝她做了一个鬼脸,接下来是他离开下楼的声音和阿玉的抽泣声。这是第四颗珠子!
“求大家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我求求大家了!”阿玉躺在床上,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同去的另一个女生给拦下了,但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阿玉上臂上的伤。那是一条一条紫红色的淤痕。这是第五颗珠子……
我不记得当时我是怎么回的家了,也不记得回学校后是怎么跟老黄说的,我不知道我的大脑机制出了什么问题,竟然把这段回忆尘封了那么多年!是因为我妈?导师曾经说过,一个人如果痛苦到极致,大脑就会生出自我保护机制,把一些让他(她)感到痛苦的记忆封存起来。
姑姑未出嫁前,手上似乎也有过类似的伤痕,而我妈……
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我的头痛得像要炸开一样,“你是小偷”的指责声、妈妈否认的声音,然后是碗盘被打碎、女人的尖叫声、叫骂声……它们统统变成了鬼差手里的勾魂索,把我拽进了无边的黑暗,直到阿婆喊了我一声:“小弟,你的炸红薯片好了!”
终于,我的世界里透进来了些许光亮……
“我和你长树叔还是你奶奶给做的媒才成的呢!”就在阿葵婶的炸红薯摊前,我记起来她曾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当时她也是这样把刚炸好的红薯片装进塑料袋里递给我,说:“小弟,你的炸红薯片好了!”
和当年不一样的是,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看着奶奶屋里黑着的灯,知道她已经睡下了,我想,我只能向姑姑求证了。
回到卧室,我拨通了姑姑的电话,跳过那些问候,我急于向她求证一件事:“姑,当年奶奶说不见了的银手镯,最后是在哪找着的?”
“你忘了,是在你书包里找着的,你还说想把它卖了,换点钱买点水果去看你的同学。”
原来真的是我……我把这些都忘了,我的痛苦、妈的痛苦、阿玉的痛苦,甚至是阿葵婶的痛苦,都在那年被我封存了起来……
挂了电话,我翻出了导师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简短的短信给她发了过去:“我已经找到了。”
不一会儿,导师回了我,也是一条简短的短信:“恭喜你!”
我泪流满面。
改变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要么待在家里起草我的论文,要么陪着奶奶去浇浇她养的那些花,另外,听耀国说,一中要搬迁了,搬到城北去,面积要比现在大四倍。我一阵感慨,晚饭过后,便会拉上奶奶往一中的那条路上走走,我怕下次再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母校了。
“是不是你妈不让你爸回来?想等我死了直接回来分房子分钱啊?“老太太的嘴依旧很毒。
“这您得直接问我爸,我不知道,再说,如果您嘴不那么毒,姑姑和姑父能不管您?”我一改往日的闭口不谈。
“我嘴毒能毒得过阿葵?当年她嫁给你长树叔还是我做的媒呢,谁知道她那个婆婆,我那个老姐妹原来还对我千恩万谢的,说我给她找了个会做饭的儿媳妇,谁知转脸就不认了,说什么女人长三角眼是克夫相,她们婆媳不和倒成了我的错了!阿葵长三角眼又不是结婚以后才长的!搞得她跑到家里来把我骂一顿,说我吃饱了没事干,给她找了个凶婆婆,以后生孙子没屁眼!”
原来当年竟是这么回事。那一瞬间,我说不清楚到底是同情她,还是同情如她、如我妈、如姑姑一般不被长辈待见的女人们,或许奶奶年轻的时候,也被她的婆婆这么不待见过,谁知道呢?
“那您也没吃亏啊,楼顶不是没借给她吗?”
“那是,做人可不能吃亏,什么都要抓在自己手里。”奶奶像是抓住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对我耳提面命地灌输她为人处世的道理。
“是是是,您说得对。”我不再争辩。任由她去吧,只要她高兴就好。
回程
一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临走时,奶奶抹着泪,往我手里塞了个厚厚的信封,我没要,我说这暑期正在写一篇论文,要是发表了,能有个千八百的稿费,奶奶高兴得直夸我长大了。
回程的汽车上,我透过玻璃窗向奶奶挥手告别,看着她渐小渐远的身影,我感慨万分。待收回视线,我才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我这篇论文的题目《论原生家庭对人性格的影响》,开篇我是这么写的:
如果说葵花向阳而生是为了追寻和获得阳光,那么人之趋道便是为了获得人生的幸福感。但那么多的人,那么长久的追寻,他们追的,确定都是同一个太阳、同一个道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