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叶淋了一夜的雨,摇摇晃晃几下,抖落下满身的湿气。夏去秋来,绿意依然深重,青苔绵延了整个小院子,一直攀到高高的绣楼房檐上。木质的窗口被雨腐得厉害,天晴的时候也会散发出水汽的味道,本来叫了城北的木匠来修,但听说前段时日他死了。征兵打仗,他不肯他家独子被抓去,就被官兵的刀刺穿了身体。
绣楼的屋檐压得很低,比府邸上任何一处的建筑都压得低,整日照不到太阳。家族里的长辈说,这样好,能压得住未出阁女儿的心气,将来嫁人之后就能安分地相夫教子。 庭玉从前常羡慕几个兄弟的屋子,坐北朝南,一年四季的光都照得进去。早晨的阳光照进去,他们便收拾课本,去上学堂;傍晚的太阳还没照进去,他们便下了学,回书房读书,做功课。他们是男孩子,是家里的顶梁柱,要上学,去见识外面的世界。她不一样,她要做的,只是守着这一座封闭的小楼,用五颜六色的针线,描摹一个可能高嫁的好未来。
风吹进来,送进凉意,她披衣下床去关窗,小小的双脚,像一对饺子,挤进窄窄的红绣鞋里。雨停了,水帘顺着屋檐倾泻而下,断断续续,一股脑落进小院的水缸里,击中游弋的红鱼。庭玉伸出左手,阻断了雨帘,大颗水珠就滚落到她的掌心,有些粘腻地挨着一个个针孔。她实在没有天赋,学了三年女红,绣品堆满了西北阁楼,还是毫无长进。住在这阴气重的地方,见血总不是好事。
“小姐,”老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像砍断一根坏了十年的老木头,“该吃饭了。”
这是一天中她唯一能下楼的机会。她找出火折子,点燃了一炉檀香,来洗去这里污浊腐朽的气味。火光一闪,乳白色的烟气在黄昏的光影中飘散开来,扭曲着击打空气中的尘埃,又猛然聚合向前涌去,一路跟在她身后,飘过丫鬟小翠紧闭的卧房,掠过房檐下枯萎的兰花,蜿蜒滑下楼梯,一直飘到老妪面前,溜进她手中的饭盒里。
此时,庭玉也走到她面前了,望见她那双失焦的灰色眼睛,眼下的皱纹好似蛛网,说话时就在苍白的脸上缓慢地浮动起来。“小姐,该吃饭了。”她又说了一遍。庭玉不敢看她,低声“嗳”了一句,抓起饭盒便转身要走,脚下忽然一轻。
她记得很清楚,她稳稳踩上了第一级楼梯,但她还是滑倒了。在快触及地面的瞬间,她闻到木盒子里传来的米饭香气,已经在想今天的鱼肉是否是快马运来的长江边上最新鲜的头等货,或是炙羊肉?但她却感到一阵晕眩,她看见——落进水缸的雨倒流回天空,被卷进疾风里,搅动云层,遮蔽天光;水缸因此干涸了,红鱼躺在缸底,瞪眼扑腾两下,翻出青白色的肚皮;窗户完整如新,没有一处破损的。兰花死而复生,散发阵阵幽香,小翠从卧房里跑出来,她双手捂住嘴,却高声喊着:“小姐,小姐......”她的眼中都是泪水,但一掉落下来就会回到眼眶里,涨得双眼通红,目眦欲裂。
不知道为什么,庭玉很想抱抱她,但她动不了。她浑身僵硬着,被冰冻在一口名叫时间的棺材里。她才注意到,眼前的老妪不见了。
好像想起来了,那是哪一年呢,她已经记不清了。当时,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家里堆满了锦绣珍宝。父亲是受皇帝重用的朝廷命官,手握征兵大权。西北游牧民族屡屡侵扰边境,皇帝不胜其扰,就颁布了一项强制征兵法案。所有年满十八,四肢健全的男子,无论出身什么阶级,都有义务服兵役。但当这项法案落实下来,权贵们仍旧有贪赃枉法的途径。他们从花名册上划掉自己儿子的名字,私下派兵去抓穷人家的小孩充数,至于他们有没有年满十八岁,没有人在乎。
她的三个兄弟都不到年纪,所以当她的父亲在朝堂上站出来揭露那些恶行时,所有的始作俑者们将怒火的矛头对准了他。被罢官只是一个开始。
那一夜,火光冲天,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手握兵器冲进这座都城最辉煌的府邸。前来讨伐的队伍里,飘扬着数不清的旌旗,上面印着彰显身份的家族姓氏。金银器、玉石、钱票,被许多双贪婪的手从描金的红木柜子里翻出来,装进粗砺的麻袋里,丢上早早等在门口的马车。他们闯进女眷的闺房,洗劫名贵的丝绸和首饰,捂住她们的嘴,扯落衣裙。南海进贡的香料,撒了满地,书柜上,墙角,榻上,处处是鲜红的粉末,溢出香艳诡异的气息。
在这场大屠杀中,唯一的幸存者,是庭玉和丫鬟小翠。她们两个长久呆在偏僻庭院的绣楼里,被哭喊声惊醒时,一个拼命拍打着被锁住的房门,一个惊恐地跑回了屋子,锁上门窗,躲进角落里发抖。
当大火把一切烧为灰烬时,庭玉想,她应该是能原谅小翠的,人总会在遇到危险时本能地选择自保。隔着薄薄一层窗纸,她看见小翠捂着脸,跌跌撞撞从房间里跑出来,满面泪痕地望着她,举起手中母亲赐给她的玉佩。
在那一刻,庭玉觉得痛苦从心脏蔓延到指尖,扼住她的每一寸神经。她的名字,在汉语里意为庭院中的美玉。而打造这块美玉的人,她的父母双亲,已经惨死家中,此生再见不到。一座小小的绣楼,困住了她的三年,也斩断了一切亲缘,唯独保住了一条看不见前路的生机。在意识濒临破碎的瞬间,她感觉身体很轻,窗外开始落雨,腐朽的窗户散发出水汽,檀香袅袅升起......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溯时间,游走在错乱无序的空间里,重复忍受痛苦的折磨,只为了能挽救这场灾难,让她的亲人们重获新生。可是每次回到过去的她,不会拥有属于未来的记忆,还是那个被困在绣楼里,每天过着重复生活的少女。吃饭是她一天中唯一能下楼的机会,所以每次她接过饭盒,便又开启一次轮回。
“小姐......”庭玉又看到小翠,看着她的皮肤迅速松弛暗淡,灰蒙蒙的眼睛垂下来,皱纹结成蛛网,变成老妪的模样。这一次,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和雨水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