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万心里立刻慌张起来,因为这种状况,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发上过。他的父亲,高兴的时候,就喝酒吃菜,调侃全家的人,就像那个得了天下的刘邦,全家也揶揄他,说他的反文明罪状,于是,欢声雷动,其乐融融。他生气的时候,当然这种情况很少,靠技能和体力挣钱的人,如果又恰巧活在农村,生气的时候当然会很少的,更不要说悲伤呀,抑郁呀,怅惘呀,无病呻吟呀,这些如果有,那这个人肯定是病入膏肓神智不清了。这个时候,他也是喝酒吃菜,助兴的是拍桌子大骂,不过这些,是可预见的恐怖,一家人会不约而同,也拍桌子跟着他一起骂,其实翻来覆去,骂的,就是狗日的而已。如果一个摄影师把这一幕拍下来,除去声音,观众肯定会认为这家人在庆祝彩票中了大奖。
可是,这天晚上,二万的父亲,第一次,好像得了神经病。他在生气,但加进去很沉分量的悲伤,甚至是悲怆,就像那个骑在城垛上晒太阳的陈子昂,又像一会望着干旱龟裂的稻田,一会望着白花花太阳的老农,更像那个得知颜渊和子路死去的孔子,白发苍苍地迎风而立。这种巨大的安静,只有一个叫苦难的词才能搞出,可是,在二万一家看来,生活中是有苦,但也就是没钱罢了,但总能凑合着过。这就像没钱买肉,那就吃屋后菜园里的菜呗,没钱打油,那就在烧菜的时候,少加油或者不加呗,哪怕以后娶媳妇,没多少钱,那就寻个姿色家境一般的呗,普通农村人家,哪有那么多拼了命也要上的工程。
过了大约一个世纪,就在全家人的肺几乎要胀得爆炸的时候,二万的父亲恰到好处地把手里的粥碗往桌上一顿,重重地,然后睁着他的那双长年干不了眼睛,射住二万的脸,像人家多占了他的自留地一样,恶狠狠地说:“你个狗日的,好好念你的书!你看我和你两哥哥,日夜两班倒,烟熏火燎的,像个人样吗?你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念出去,也给我们争口气。”说完,他好像一个修万里长城的役夫,刚刚从背上卸下一块大石,长长出了一口气。忽而又指着全家人说:“你们以后家里的事,不要让二万子上手,让他一心一意读书。”说完,他右手挥了半圈,让大家继续吃饭。
四年级的二万,书读得就像走起路来咯吱作响的破板车,本来他已经很绝望了。因为成绩中下,连烧窑的把戏也好像玩不转,这就是一个废物了。但那一晚,二万突然觉得,他父亲形象好伟大,几乎是诸葛亮式的战略家,这虽然好像改变不了他成绩低的现实,但二万立刻意识到,他成绩低是因为整天吊儿郎当,没有压力,认为大不了就跟自己父亲学烧窑去。现在,烧窑这条路立刻断了,只剩读书了,且又承了全家的希望,压力和光荣马上使二万感觉长高了半米,虽然心里一个声音气急败坏地嚷:“这不公平。”
二万不知道那晚的父亲吃了什么药竟然升华到如此高度,但这件事的结果是,他被剥夺了所有的家务,还有娱乐,甚至晚上睡觉,也被勒令自己一个房间睡,而他的两个哥哥,在另一个房间。那里经常传出他俩放纵的说笑,惹得二万心里泛起一阵阵凄凉。
带着这份凄凉,二万很顺利地考进了南师,毕业出来做了一个老师。这样的家境,又其貌不扬,为人木讷,但却和苏州本地的一位小巧秀丽的女孩结了婚。虽然女方家庭条件一般,但女孩是小学音乐教师,而自己又是什么货色呢?这样的女孩,即使嫁给富二代甚至官二代,也有资格。
不知道她家是如何想的。
一般来说,这样的婚姻,幸福指数,可以用负数来表示。但是,奇怪的是,这个叫吴悠的女孩,婚前婚后对二万的态度,让二万就像一个缩在大户人家门洞的乞丐,听到人家朱门哗地一开,出来一个彪形大汉直冲自己过来,立马惊起,拔腿要逃,却被人家拉住,没有放狗,没有扇耳光,反而是拿出几个铜钱赏给他一样,有一种时光倒流或者闭着眼睛,无聊地转圈子直到头晕目眩将要跌倒的升天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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