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早起的鸟儿,在异国他乡,清醒之后,总爱在人们尚未踏足的街巷乱转,没有游客,鲜有汽车,绝无喧嚣,是一个文化之城本来应有的模样。佛罗伦萨,白天承受了太重的观光客的压力,半夜又需要清扫所有的垃圾,清晨,才是她最漂亮的时刻。晨曦中,朝阳初升,把古朴的建筑物染红了,佛罗伦萨也渐渐苏醒了过来,准备着迎接又一天蜂拥而至的游人。
来佛罗伦萨,有一个名字是避不开的,那就是美第奇。没有美第奇家族,就没有繁荣富强的佛罗伦萨,没有美第奇家族几代人对文化人和艺术家的呵护,文艺复兴会不会适时产生就是个问号,更难以想象能留给我们如此多杰出的文化历史遗迹。在出发前,我重新研读了有关美第奇的家族史,稍微理解了佛罗伦萨会成为文艺复兴地摇篮前因后果,理解了佛罗伦萨对于欧洲文艺复兴以及整个西方文明的重要地位和所产生的历史影响。
在美第奇家族先后统治佛罗伦萨的两百年间,除了短暂的两次放逐,前几代美第奇主人几乎一直佛罗伦萨的无冕君王,是操纵佛罗伦萨所谓共和体制的台前或幕后的僭主。这个家族出过两任教皇、两任法国皇后。一方面,美第奇家族为争夺佛罗伦萨统治权,耍尽阴谋诡计,甚至不惜血腥屠杀,致敌人于死地;另一方面,这个家族的每一代继承人都是整个地区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的主要赞助人,除了第一代掌门人乔凡尼没有受过太完整的教育,以后每一代继承人本身都是学者和艺术家,他们真心实意,竭尽全力支持文学和艺术方面的各种活动,资助有才华的艺术家,直接促使了佛罗伦萨,在十五和十六世纪成为了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重镇。
家族的第一代掌门人乔瓦尼,从一个普通的商人成功转型为银行家,并慧眼独具地押宝正在竞争教皇的巴尔达萨雷·科萨,科萨在成功登顶后投桃报李,美第奇银行晋升为教皇的银行,发展为欧洲银行业的巨擘。乔瓦尼不但自己很低调,还教诲儿子科西莫,低调行事,免招仇敌。科西莫当家后,成功地把美第奇银行的分行开到了欧洲各大城市。
随即,科西莫身边迅速聚集起一批像多纳泰罗、布鲁内莱斯基这样的艺术大师。当时科西莫为了重震佛罗伦萨的雄风,准备把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多年来一直没有能力建成的大圆顶完成,当时,没人相信谁有能力建一个比罗马万神殿还大的穹顶,科西莫力排众议,请布鲁内莱斯基担任总设计师,布鲁内莱斯基果然不孚众望,建成了至今仍是佛罗伦萨标志性建筑的大穹顶,科西莫主政期间,大量艺术家云集佛罗伦萨,共同推动了文艺复兴的蓬勃发展。
当时的佛罗伦萨,两大家族对立,科西莫多次面临暗杀,并一度遭到囚禁和流放,但最终卷土重来,击败对手,牢牢掌握着佛罗伦萨的控制权。科西莫死后,经过儿子皮耶罗,再到孙子,被称为豪华者洛伦佐,成为佛罗伦萨的控制人。洛伦佐极具个人魅力,受到他慷慨赞助佛罗伦萨最杰出的艺术家数不胜数:波提切利、达芬奇、米开朗琪罗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互相成就,在美第奇家族的资金推动下,大师们创作的杰作相继问世,佛罗伦萨也因此赢得了欧洲文艺复兴之都的桂冠。
米开朗琪罗在13岁时被接到美第奇家接受教育,和洛伦佐的儿子们一起长大。洛伦佐本身也算得上是位艺术家,同时是出色的诗人,他的宫廷是当仁不让的艺术家沙龙,艺术思想在此碰撞,杰出作品接二连三地诞生。然而,醉心于艺术的洛伦佐,却一直疏于经营家族银行,坐等竞争对手不断壮大而威胁到其垄断地位,美第奇家族的统治终于岌岌可危。洛伦佐死于1492年,大家一定记得那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的同一年,佛罗伦萨作为文艺复兴的旗手似乎完成了其历史使命,逐渐式微,文艺复兴的中心也从佛罗伦萨转移到了罗马,并又在罗马持续发展了100多年。而这一切,其推动者仍然是美第奇家族的后人,他就是洛伦佐的儿子乔瓦尼,后来的教皇利奥十世。
利奥十世上任后,旋即召从小在他家长大的小伙伴米开朗琪罗到梵蒂冈,为西斯廷教堂绘制那让他流芳百世的天顶画《创世纪》。从这个意义上说,米开朗琪罗以天才的作品《圣殇》和《大卫》成名,但利奥教皇又逼迫他把他的天才从雕塑拓展到了绘画和建筑领域,终于成为远超其他艺术家,跻身于文艺复兴艺术三杰的崇高地位。之后,教皇又委托米开朗琪罗为父亲洛伦佐的墓穴创作了不朽的雕塑:日、夜、晨、昏。利奥十世最遭世人诟病的是以大肆发放赎罪券来敛财,有意思的是,敛来的巨资又基本上投入到了各种教堂扩建,教堂壁画和雕塑,给后人留下了文艺复兴的宝贵艺术财富。
面对琳琅满目的艺术珍品,我们都是收益者,但当时的敛财行为成了马丁路德发动宗教改革运动的导火索,历史是不是很搞笑?
继任利奥十世教皇宝座的是他表弟朱利亚诺,即克莱孟七世。身不逢时,没做几天安稳的教皇,他就因神圣罗马帝国的军队攻陷了罗马而避祸于圣天使城堡,这个城堡我在旅行笔记的罗马部分介绍过。后来,克莱孟七世被迫逃往老家佛罗伦萨,谁知风水轮流转,美第奇家族的反对派竟痛下杀手,杀掉了美第奇家的大部分成员,仅留11岁的凯瑟琳·美第奇幸免于难。克莱孟七世怒不可遏,率领了一支雇佣军来复仇,夺回了佛罗伦萨后同样大开杀戒。凯瑟琳后来远嫁法国并晋升为法国皇后,比后来也成为法国王后的玛丽更早,成为法国皇室推动艺术品位提升的先驱。
战事甫定,克莱孟七世重回梵蒂冈,又委托米开朗琪罗,完成了他绘画的收官之作《最后的审判》。克雷蒙七世这位教皇大人相比于他的先辈祖先,天资平平,历史上那条著名的教皇子午线就是他的手笔,大笔一挥,地球上这么大的地方就由西班牙、葡萄牙两国给分了,真的以为自己能代表上帝了。
最后复兴美第奇家族,并改佛罗伦萨共和国为托斯卡纳大公国的是美第奇的旁系子孙,史称科西莫一世。本来注定是个傀儡,却奋发图强,不仅苦读历史和科学,还偷偷练剑,终于逆袭成为一代有为君主。迎娶西班牙公主,为他赢得了一支军队,凭借这支力量,他终于并吞了佛罗伦萨的老对手锡耶纳,控制了整个托斯卡纳。
在取得军事胜利后,他重用天才艺术家瓦萨里,就是米开朗基罗的弟子,为旧宫绘制天顶壁画,颂扬美第奇家族的丰功伟绩;建造了连接旧宫和皮提宫的瓦萨里走廊,至今仍是城中一景;装饰乌菲兹宫,就是今天的乌菲兹美术馆。所有这一切都留了下来,成为文艺复兴的文化艺术遗产,使我们有幸能够一睹当年的风采。
虽然科西莫统治有方,佛罗伦萨也重新成为艺术和科学的重镇。但是,一方面,奥斯曼帝国崛起势不可挡,几千年连接东西方贸易的丝绸之路被隔断,另一方面,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开辟了通往东方的水上航道,西方文明的中心转向了西班牙和葡萄牙,佛罗伦萨逐渐衰落成为了历史的必然。
我花了这段篇幅讲述美第奇家族的兴衰史,文艺复兴发展的脉络也就有迹可循了。显然,没有美第奇家族,就没有佛罗伦萨,没有一代代美第奇家族掌舵者的倾力支持,文艺复兴不会演变成我们看得到的样子。今天的佛罗伦萨,依然是意大利最有文化内涵的城市,没有之一,佛罗伦萨称得上是文艺复兴时代留给后人的活生生的完整标本。美第奇家族的历任掌舵者,也都是艺术品和珍稀图书的狂热收藏家,并慷慨地向公众开放,在美第奇家族的倡导下,世界上第一所艺术设计学院在佛罗伦萨成立,还有教育学院、医院相继被建立了起来,伽利略在陷入教会围剿时,又是美第奇家族出面保护了他,让他能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继续科学研究,并颐养天年。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对文艺复兴的推动,形成了对整个欧洲文化、医疗、教育、科学事业的巨大影响,由此,欧洲正式揖别愚昧,迈向了现代文明。
徐志摩和朱自清,都是极爱佛罗伦萨之人,他们笔下的佛罗伦萨,与今天展现给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古色古香的城市,高耸的教堂、阿诺河上的桥梁、广场、街道,仍是中世纪的模样。当年柴可夫斯基来到佛罗伦萨,写信给他的梅克夫人说:“早晨当我打开窗户的时候,迷人的景色就展开在眼前。佛罗伦萨郊外的奇景,大大地诱惑着我。他称佛罗伦萨是一座流淌着浪漫主义情怀的城市,一座传奇而引人无限遐想的城市。这就是我们眼前的荣耀之城。
我们今天的重头戏是参观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这个世界排名第三的美术学院,是全世界学美术的孩子梦寐以求的圣殿。这个美术馆,一年四季,没有淡季,门口永远排着长长的队。好在我们出发前买了免排队的票,否则,大热天排个队都可能中暑。学院美术馆并不算大,原本就是美术学院的一部分,专供学院的学生学习临摹所设,后来名声大作,变成了热门的游览景点。
进入学院博物馆,虽然我们不是学艺术的,仍然被这里浓郁的艺术气氛围所感动。羡慕这里的学生,每天都可以面对大师的真品来学习。
第一座著名雕塑是詹波隆那的《强夺萨宾妇女》,一个罗马男子半蹲着,一只手向上伸开,中间一个年轻罗马男子,两手举起被劫掠的萨宾族女子,整座雕塑动感十足,气势不凡。故事来自于罗马建城初期,一批罗马男子在罗慕路斯带领下,设计请邻城萨宾人来参加节日庆典,趁萨宾男人酒醉之际,抢夺了成批的萨宾女子为妻。女人们开始自然不愿意,雕塑中的反抗姿态说明了一切,后来子女渐长,为了消弭两族的世仇,在战场上哀求双方住手,一方是父和兄,一方是夫和子,终于两族和好,并合并成一族。故事哀婉动人,雕塑栩栩如生,实在是难得的佳作。
米开朗基罗是学院美术馆的灵魂,不仅有他的四座奴隶系列雕像,年轻的奴隶、觉醒的奴隶、胡子的奴隶和奴隶阿塔拉斯,加上圣殇像、圣马太共六座大型雕像,在走廊中分列两边,走廊尽头的圆穹顶大厅正中央便是人们翘首以盼的《大卫》真品。米开朗基罗26岁时受托雕《大卫》像,历时四年完成。大卫像首次出现在佛罗伦萨市政广场上时,引起了整个佛罗伦萨的轰动,历来被视为大理石雕塑中的典范之作。在佛罗伦萨,共有三座《大卫》,除了这里被保护起来的真品,米开朗基罗广场上有一座青铜复制品,现在的市政厅广场上的大理石高仿复制品,让未能前往学院美术馆的仰慕者免费观赏。
学院美术馆是世界最古老的美术学院,其中大部分的绘画藏品还是圣像作品,记录了中世纪艺术发展到文艺复兴的整个过程和艺术的嬗变,林林总总的圣像,金色闪闪,是那个时代人们表达对上帝的敬爱和奉献。
美术馆里还展出了早起的乐器,包括世界上最早的一部钢琴,这些都是整个西方音乐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对推动西方音乐从纯粹的圣曲(都用教堂的管风琴)到现代音乐,佛罗伦萨,居功至伟。
结束了学院美术馆的参观,我们来到了隔壁的市政广场,这里原来叫领主广场,中心建筑物是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一世的旧官邸,也称旧宫,以区分隔阿诺河对岸的新宫殿:碧提宫,高耸的塔楼下,《大卫》的复制品就矗立在旧宫门口供游人观赏,广场上还有科西莫一世威风凛凛的骑马铜雕,周围都是当年的老建筑,包括法院大楼等。让人感慨的是,意大利对于历史建筑的保护,从不以追求高大上为目标,他们珍惜自己的历史和遗产,对历史老建筑,总是花大力气维护和修缮。现在的旧宫,也正是今日政府的办公场所,他们觉得很自豪。对照国内互相攀比的楼堂馆所,生活上的奢靡之风,真是让人感到汗颜。
佛罗伦萨,始终在意的是一种永恒的美。入夜,市政广场上摆开了露天交响曲的舞台,我们自然不愿意缺席。指挥棒一挥,盛装的乐团奏响了宏伟的交响乐,欢乐洋溢了整个广场,四周大大小小的观众驻足欣赏,共同见证艺术之城的无穷魅力。
乐团休息间,我身边一位年迈的西方女士打听我们来自何方,得知我们来自中国,她露出早猜中的神情,她说她十多年年前来过中国,听发音应该是山东潍坊,她去做了一个月的技术指导。她说这个广场是她最喜欢的地方,虽然她家住在佛罗伦萨北边,有空总想来看看,我跟慈祥的老人家说,十年没去中国,应该大变样了,希望她有空故地重游,老人家很开心,我们一起继续欣赏音乐会,美好的夜晚,至今难忘。
美第奇家族的最后一位继承人是安娜·美第奇,时间来到了十八世纪中叶。由于绝嗣,临终前,她把所有收藏的艺术品和家族财富悉数捐赠给了托斯卡纳政府,才使得如此多的艺术珍品不致于被拍卖,流落到世界各地。佛罗伦萨,因美第奇而兴,因美第奇而存,也将万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