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据说上帝因为不能做到无所不在,所以才创造了母亲。对于孩子,母亲,尤其是温柔的母亲,绝对是天使般的存在。饥饿严寒孤独恐惧焦虑抑郁,一切的一切,母亲都有力量驱逐它们,只消一个温和的微笑,一声从小唤到大的昵称……

      我常常想,是什么赋予了我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又是什么让我即使在那么艰苦的岁月也成长得如此舒畅淋漓无忧无虑!是母亲,是暖如春风的母亲!

    母亲个头矮,只有一米四五,父亲现在还时常戏称她矮子第三,原来村里有三个矮女人,第一矮的叫秀红,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嫂,已经过世几十年了,第二矮的是对面屋里的“矮满娘”,我母亲是三矮中的“高子”,为此我父亲甚是得意,不过从父亲口中描述来看他的新娘子应该也是值得骄傲:西瓜头,圆脸盘,皮肤细腻光滑,小手小脚胖呼呼的,尤其喜欢笑。依据父亲的描述,母亲最年轻时的样子才勉强在我记忆中变得丰满,毕竟我娘生我时已近不惑,等我能记事时又过了好几个春秋,原本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的形象是母亲在我最初记忆里的样子,后来随着父亲对母亲描述的次数多了,那个面带娇羞淳朴善良温柔爱笑的样子竟也耕植于心。

        母亲没进过学堂,后来农村扫盲,母亲终于成功脱盲,认识了“毛主席”和“陈湘兰”六个大字。父亲为了让母亲记住她天一般丈夫的名字没少费劲,但最终除了主席,我母亲还是只认得她自己的姓名。 笨笨的母亲就连做布鞋 都不能独立完成,纳鞋底还勉勉强强,一到做鞋面,她就得求教于人,至于把青布鞋面用麻线缝上鞋底,往往都是歪的。不过虽然我羡慕别的小伙伴有漂亮周正的布鞋,但我们姐妹偶尔也是他们羡慕的对象,当她们的母亲责骂或者打她们时,就特别庆幸我是母亲的孩子而不是出生在别的家庭。 记忆中我母亲不会骂人,农村妇女骂别人骂子女都是一套一套的,但我母亲从未骂过我们一句。母亲就是我们兵荒马乱童年的避风塘。

      小时候时兴村里放电影,那可真是稀罕玩意儿,只要一听说哪里放电影,姑娘小伙,还有我们这些娃儿们那真的是趋之若鹜,但我两个姐却不乐意带我去,一来我年纪小,电影放不到一半我就睡着了,难得打我招呼,二来看完电影多半已是夜深了,少有手电筒,虽然偶尔也有打着火把的,但一到山路,两边黑魆魆的,婆娑的树影犹如张牙舞爪的厉鬼,即使是一队人马也吓得无人吭声,啪啪啪的脚步声更加剧了黑夜的恐怖,偏偏有个别讨厌鬼,在你大气都不敢喘时,忽然大叫一声“鬼来啦!”,我的妈呀,就真的见鬼了一样,大家没命的飞奔,这时我姐姐也吓得够呛,还要背着我跑,她们吃一次亏就够了,所以每每即使我哭得地崩山摧,她们也拒不带我去,那时我母亲就会温柔的对我说“老满,随她们去吧,妈妈给你煮蛋吃”,随着灶上猪潲鼎里溢出股股稠稠的青色汁水,满屋子都是野菜的清香,这时我知道,鼎里的鸡蛋也熟了,我便催促正在纳鞋底或者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的母亲给我把鸡蛋拿出来,鸡蛋被母亲放进一大盆凉水里时,我守在盆边,无限满足。等我小心翼翼地剥完蛋壳,再掰成小块送进嘴里,那个味呀!不能写只能闻,只有你又闻到它时,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

      我母亲不单单宝贝她自己的子女,对别人的孩子也特别心疼。我家后面的大娘是妇女主任,老厉害了,嘴巴厉害,心眼多,寡妇一个还要拉扯六个儿女,想想就知道她有多干练了!在我心里较之于我母亲,她就一魔鬼,她的大嗓门在全村飘来荡去,一天到晚不休不止。有一次,她最小的儿子(比我大五六岁)放牛顽皮吃了别人地里的庄稼,他母亲对他又是打又是骂,完了还把他赶出去了 ,漆黑的夜里他哭着来到我家,我妈拿出珍贵无比的粮食给他做饭 ,我还记得正是打黄豆的季节,我妈给他做了辣椒炒黄豆。他狼吞虎咽地干饭的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记得他坐在我家灶塘前面的长凳上,菜碗就放在灶台上 ,黄豆圆圆的总也不上筷子,因此每次到嘴的总是辣椒,母亲看他猴急的样子一边拿着菜碗往他碗里倒,一边说“夹不起倒嘛,倒嘛……”。看着碗里像小土堆似的黄豆,他哽咽的喊了一句“湘兰姐……”(按辈分,他叫我妈姐姐),而我乘机白借了他一本连环画《闪闪红星》,说白借就是无偿借阅,平时想借他的书,我们小伙伴们需得付费,价格当然由他定,一个鸡蛋借阅三本  ,期限是每本书keep3天。

    其实我姐姐们不带我看电影端午节不带我去黄龙看划龙船,想方设法联合孤立我 ,与我 小时候爱哭有着密切的关系。以她们的土话我就一泼皮爱哭鬼。只要我一哭,我俩姐就得遭殃,她们少不得挨我父亲或满叔的一顿骂。对于父亲,我是他的满女,是宝贝,是要培养成秀才的最后人选。对于我满叔,虽然在我呱呱坠地时因是个丫头不及他的预期,而单方面毁约拒绝领养我做他的继女 ,但他对我几乎倾注了所有的爱 。在我们四兄妹之间,满叔第一看重我哥,一方面因为我哥懂事学习也好还面相俊,另一方面是单传是独子,我母亲本来生了三个儿子,但我只看到过现在的我二哥,老大和老三都夭折了,据说老大抽疯,只在这世上停留过8个月,母亲和父亲提的多的是我三哥,据说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 ,他的聪明和懂事我父母是举过实证的,小时候听时很好奇也很惋惜,但现在我更动容的是记忆中母亲说的那句话“他在世上太苦了,熬不住了 ,所以才匆匆离开”,他走时刚满六岁,就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我父亲为给他治病刚好把家里唯一能卖的黄豆卖完,我三哥死后,村里人都说我大姐(实际排行老四)命硬,顶死了她头上的这个兄长 ,一向刚强坚信唯物论的父亲竟然也嫌弃我的大姐,为此伤心欲绝的母亲背着不到三岁的女儿连夜投奔我外公外婆,后来听我母亲说,她是在半个月以后才回家的,一来担心我二哥,二来是原谅我父亲是在巨大的丧子悲恸下的一时糊涂。虽然有我母亲护着,我大姐乃至后她三年出生的二姐都不怎么招我父亲和满叔待见。至于我,那是我父亲和满叔最后的希望,父亲一心想再要个儿子给我满叔延续香火,而我满叔由于家境贫寒成分又不好还丢不掉曾经满少爷的陋习,因此一直未娶,冬去春来,年复一年,眼看娶妻生子已成奢望,也想着大嫂要是生个儿子过继给他也未失是个办法,基于以上种种原因,我父亲冒着抗拒国家计划生育基本国策的风险 ,让我欣然问世。因为落地后成了女儿我满叔当天立马毁约前文已述。虽然不及预期,但我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已成定局,有了这个特殊的地位,加上我从小就胖墩墩圆滚滚的甚是可爱,所以即使是严肃的父亲也对我很亲切。父亲除了干农活挣工分还总搞点“副业”,比如早上在队里出工之前他已经割回了一担草或砍回了一担柴,而队里收工以后他又会编个竹筐呀竹篮呀什么的,记忆中他除了晚上睡觉就没停过,母亲做好饭往往都要等他忙完才开饭,有时我们实在饿了我俩姐姐就让我去叫父亲来吃饭,一是因为我一喊饿了我父亲准会马上赶来,二来我父亲满脸都是严肃表情我姐姐除非不得已否则不敢跟他说话。

父亲虽然对我抱着极高的期望,一心想把我送出农村,但对我的学习成绩却不是特别纠结。我交给父亲的第一张成绩通知书上面的数据实在有点寒碜,数学65,语文75。领完通知书回家时,碰巧我父亲和母亲在长冲挖土 ,我把通知书递给他,然后乖巧地低头站在他锄头旁边,正当我恼怒地想踢开正在不识趣地咬我套靴的黄狗时,传来了父亲少有的笑声“好,好,不错,都及格了……”母亲则对我投来了温和的微笑,至今我还记得那笑容里面分明饱含了赞许还有感激,是的,应该是,不!绝对不错 ,母亲当时想,父亲这明朗的笑脸要有多么珍贵的通知书才能配得上呀!从那以后,我更懂得了讨我父母欢喜,只要表示喜欢上学,他们就会高兴。小学我数学成绩一直不好,每次我姐姐等在我教室外看我连做应用题不会写单位,不会答,她们就无比抓狂。而我却一脸无辜:单位是什么意思,答又是什么鬼!即使这样,我也从未流露过不想上学,而我姐,特别是我二姐,到读六年级时死活不去上学,我父亲拿着棍子在前面赶牛一样想把她赶到学校去,但还是失败了 ,其实她成绩很好,在班上跟一个叫铁牛的男孩总是霸占着第一第二,后来等我们长大了我才知道,学霸二姐当年败给了女孩子的初潮。过了两年我哥师专毕业了,留在邵阳教初中,我二姐也就直接跟着上了中学。

      虽然我两个姐姐不待见我 ,但我哥却特别疼爱我 。自打他考上大学就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培养我成材,即使在辅导我学习时不止一次气到吐血,但他初心不改一如既往。

      而满叔除了我哥就最疼我。记得小时候一放学回家我就坐到堂屋门槛上哼哼“我要吃饭了,我饿了……”,我满叔一边学我哼哼,一边少不得往我手里塞点吃的,末了嘴里还来句“好恰婆国相婆长大了嫁得脱么。。。。。”

      就这样,我的童年虽然清贫,但不苦涩。一眨眼小学四年过去了,以我的成绩是上不了乡里的中心小学的。当时我们还属于横铺乡,中心小学在横铺,我们村小没有五六年级,上不了中心小学的就要到十几里外的栗山小学去读五六年级。每天来回近三十里路,还好我们一共有四个,虽说起早摸黑一路说说笑笑也乐趣无穷,但是到了冬天天黑得早即使我们小跑着完全走捷径(完全是逢山翻山遇水涉水)到家天已经全黑了,快期末时下起大雪来了,学校决定让我们住校,但是学校只负责煮饭,菜我们自己每周星期一带够三天的,星期三早放学回去,带足后三天的菜(那时一周只休息一天)。就这样上了五年级上期,下期我父亲跟我哥说得想办法转到黄龙中心小学,恰好我哥的同学陈永良老师在教五年级,于是那年我正式开始了我的寄读生涯。刚转学过去,我是百般的不适,每到星期天下午要去学校了我就焦虑不安,我说都是新同学新老师我害怕,母亲就会微笑着说:慢慢的就会习惯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话虽如此,她们也不放心,第一学期前面两个月几乎每周星期三都要抽时间来看我,有时是我父亲,有时是我满叔。

    我的初中也是在黄龙上的,到我上初三时母亲突然病了,多少个夜晚我曾仰望星空,收起我少年的锋芒,谦恭地祈祷让我母亲康复,但上苍似乎忘记了那个温柔善良爱笑的女人,忘记了那个从未亏待过任何人,走路都会避开蚂蚁的我的母亲。中考分数线出来了,我哭了整整一夜,中专没考上,连一中都差1.5分,父亲安慰我:四中也可以呀,你哥也是四中毕业的,要不你先上着,我们再想办法给你转学。

      到了四中,我的叛逆期真的来了,每周天都不归校,总是要到周一上了一两节课才到,我对班主任的教导完全当了耳旁风,还打男生,记得有一次下课一个男生拿走了我的帽子,我在课堂上走过去一把把帽子从他头上掀走,还顺手甩了他一巴掌。高一上地理课,我老是偷看小说,有一次我正看得起劲,同桌推了我一把,我一抬头,地理老师正阔步向我走来,我灵机一动果断推倒桌上的两垒课本,顺势把书本搅乱,也是欺负地理老师年老眼花,他在我书堆里就是没找着那本小说。不过下课以后,我还是很诚恳地向他道歉,而且写了保证书。高二时换了语文老师,我那时真的很混账,硬是把她气哭了。记得当时在学戏剧,我问她板凳戏是戏剧吗?朱老师回答说不知道,而我不依不饶地说:老师都不知道,那我问谁呢?老师红着脸哭着走出了教室。后来高四时,文复2班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他确实有点偏心,我们班上的同学对他意见很大,但也都敢怒不敢言,中考后讲试卷,他ABCD把答案一气念完就完事了,我说你这样讲还不如别讲。他说那我就不讲了,我说莫讲就莫讲,“那我走了”,他音未落我鼓起掌来,结果全班同学都跟着鼓起掌来……

      后来我剖析了自己叛逆期原因,现在我不说没人知道,就是我一直不甘心,不甘心母亲的病,我怀念她那温柔的微笑,怀念她喊我“老满”的柔和的声音……

        高中完全就是混日子,但参加过不止一次高考的我却从未焦虑过,现在回想起来,到底是什么让我如此无所“谓”惧,恐怕第一还得归功于我父亲对我的盲目信任。每次考前他对我就是这句话:总会考上的,着什么急呀!大不了大器晚成嘛!二十六年后的我,面对即将高考的儿子,我是否可以这样对你说:总会考上的 ,着什么急呀!大不了大器晚成嘛! 而你是否也能如我一样泰然接受自己的平凡!

        风风雨雨已过数度春秋,走出半生感恩仍然父母康健。残红已褪,所幸青杏已缀满枝头 。在这个有点寒凉的春日,思绪万千 ,愿天下每一个母亲都是孩子的天使,愿我们的孩子都是天使的宠儿,平安喜乐,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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