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the lonely and special youth.”
从来没有人相信我。
即使已经过了很多年了,我已经从一个八岁大的孩子长大成了十几岁的严肃的少年,当我把这个故事讲个他们听的时候,他们也还是把我说的话当成是好笑的笑话,用咯咯声回应我,觉得我很有趣,并试图奖赏我。于是,渐渐地,我就闭上嘴,慢慢把腹里发胀的不满消化掉,很少跟他们满腹柔情地讲当初我经历的那件事情了。我把它深深埋在心里,想等到十八岁那一天到来,然后再完好无损的挖出来,顺理成章地履行我们的约定。毕竟,它是如此独一无二而宝贵的,像金一样,是不会腐烂变质的。
可是,我一直很怕我会等不到那一天。因为在十三岁那一年,一切都改变了,无法控制的情绪如超自然洪水一样淹没了我的生活。我尽管早已经知道,却仍呛水,在虚无的阳光里上下漂浮,脚下踩不到底,被水含住又吐出,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既冰冷又孤单。
那一天晚上,我趟着水到他们面前,对着沙发上那团鬼影幢幢的生物说了我的故事——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它不是我的父母。那只是一只自称为我父母的生物,它一张脸咯咯咯笑嘻嘻,另一张脸板结着,跟我说:“这很正常,快走开,你挡到我看电视......”
我背对电视,电视光扎我的后背,后背嘶嘶发疼。我站在冰冷粘稠的水里,水面刚没脚踝,睡裤裤脚湿不了,衣领却濡湿了。我没动,往过往的记忆深渊里望,那深渊在怪物压着的灰沙发下,沙发宛若舒适的墓碑,其下不止有柔软的尘埃毯子和塑料玩具,还漂有起起伏伏肿胀发白的亲爱的父母亲。他们被一条金色长着倒刺的触须拴着,挣扎过,已经溺死了很多年了,脸上还残留着曾经美好的表情。他们明明才是溺爱我的亲生父母,爱我的人,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两个人——不是一只“怪物”,如今已经死了,死在过去,死在深处。
时至那时,我才发现沙发上父母亲他们最爱的靠窗位置——那地方可以轻而易举地拉开窗帘,晒到冬日的阳光,已经被一软雌雄同体,名为夫妻的生物占据了。它狡诈,自称我血亲,欺骗我多时,或许已经许多年,尽管他们连。它仇恨我,仇恨易使他们染上,又不得不被外力强迫,把我养着,因为这是它的工作。它舌上因此寄居了恨意,恨意以舌苔为食,排泄苦味的神经毒素,在柔软的舌间打洞作巢,世世代代繁衍生息。为此,它更恨我了,但毫无办法,恶毒的力量像拴住断头铡的绳子一样被紧紧拉着,他们只好把分泌出的粘液涂在我吃饭的碗里,我日日洁面的毛巾上,牙刷细毛上,一边看着我呕吐一边哈哈大笑,稍缓烧灼、寡食无味之痛。
或许,如果水精没有舔我干燥的脚,令我在冰冷中无助的惊醒,我是永远也无法发现的:我和怪物生活在一起好多年,我亲爱的双亲已经死了。尸体甚至不能下葬,被像两片蜜饯一样浸泡在沙发底下,它用臀部享受可怜的他们的死和欺骗的甘美。
为了不惹怒它,不让他们知道我已经发现它们的阴谋了,我跑回卧室,把喜好告密的阴影骗出去,关上门,坐在书本堆上,悄悄地做一个真实的人类。水精一直追着我,想和我亲近,但上不了岸,就只能围着这座孤岛游来游去。我哭不出眼泪,怕淹死脆弱的自己,可当时的确是在想,看来我离死也不远了。
之后,我有很多问题。只好去找答案。答案在书里,但图书馆太远了,就只好抬头在卧室里四处看,我的卧室兼做家里唯一的书房。家里只有我读书。这是他们设计给我继承的财产,或许他们不是暴毙,而是知道自己在一步步迈进落雪不化的沼地里,至不再被它们需要,自己终会被宰杀。到时,将有怪物套上他们的皮囊,散发出迷情的气味,像收集公牛精子一样,从他们孩子身上挤出什么。可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幸运地得知我一只被饲养物而已。这是我们这些被饲养的可怜人类的命中注定。
天花板上垂下挂钩,有很多垂钩挂着答案,我却打不定主意要拉哪一个。因为梦告诉我,这并不都是真正答案,是有很多主人的和它们的公司们故意放置,来误导我的,更何况我也不会德语法语,交流需要借助翻译官,翻译官究竟可不可靠,自广州十三行以来,他们往其中加了多少自私的异血就可见其一斑。
我在此个可上锁的小房间里,有很多时间犹豫。由此,我觉得我地下的双亲很有远见的。或许,他们第一次看见沼跃的水精时是大惊失措的,看到父母趴在床沿边,被无声取下头颅也是大惊失措的,他们可能尝试了上千种努力,放弃了,所以他们用我来延续看世界的眼睛。我有血。
我蹲坐在书岛礁上采掘真相,膝盖钝痛,肩胛骨好像要破茧而出,长出骨翼。水精有些累了,对我视而不见,好冷漠。
他们在书里面什么都没说——我看了看时间,十九世纪,十八世纪,呵......二十世纪,可没有今年今日的,我潮湿的手指在书的额头上划过,看到这些书我就感到饥饿,肠胃震荡共鸣,因为口袋里饮食所用的纸钞都被偷偷典当了,不止时间的流逝令人饥饿。我和他们不停说话,直至结束。它其中一半用外肢击打我的房门,发出似人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
我感到恐惧,抬手驱走先哲的回音,把它们藏到斗柜里。它们,它们根本没有办法帮到我,它们提供的武器能刺穿的只有古兽的鳞片,对现今的境况束手无策,如今的情况是它们所预料不及的,如计算机和跨国公司。我恐惧,犹豫了一下,顺从地开了门。它和我父母长得一模一样,记忆也无偏差(除了它试图草率谋杀我的,故意遮掩的阴谋)。你也许会说,这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呢?
不,你想错了,想的太简单了,又持有那种常有的无法体谅他人处境的冷酷无情,隔墙瘙痒。我感到无比恐惧,当它其中一部分站在我身后甚至会让我战栗、几近癫狂,,几乎忘了我还没到合适收获的年纪。它在瞪大眼睛窥视我,视奸一个可怜的孩子,我被高举在烧烤架上炫耀,在其他员工手中传来穿去,这些员工轮流自称我的亲戚。我感到害怕是因为它太像了,又制造出合情合理的发展剧情,具有无比迷惑,常常带着一种低下的智力,几乎将我欺骗。他们根本就是带着不一样的目的:父母养育我是爱我,爱流着他们血的我,无私哺育我。而它的大公司冷漠无情,倒不至于没事就想把我搓成末,是远在天边必死冰冷的绞肉机,传送带送我往前走,我无法逃避,眼前却又更重要更可怕的,一个咚咚咚以拧断鸡脖子为乐的人,就像犹太人恐惧希姆莱更胜于社会达尔文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把他们推向必死或不生不死,而希姆莱这是亲手把他们送进毒气室突突突。公司把我分配给它照顾,是为了有一个四肢健全的躯壳,一束甘美待割取的灵魂。尽管它如此恨我啊,恨我恨得咬牙切齿,我离它近,吞吐它的腥鼻息,它舌孔里的虫就会让它嘴里发苦,它喜欢甜味的和腥味的,它会感到不愉快,它就嘶吼咆哮,它就跺脚,摔东西,撕咬自己的身体,身体两个部分互相争斗。我当时如此恐惧,害怕地踏开水,到处跑,跑不出这个囚笼,在水里迟缓挪动,感到要死了,水太冷了,永远是冰冷刺骨的冬天,永不结冰,我太累了,这个南国永远是了无生机的冬天,我在家里迷路了,筋疲力尽,公司却不让我死,让我期望的尸体般睡眠也不得安闲,一阵幻觉之后昏睡过去,醒来又是苦难!苦难!苦难呵!它没放弃意图,常折磨我折磨我,把我像一只可怜的老鼠一样锁在笼子里,任其打窜,缓缓浸死在蜜糖里,可鼠最终也能死呵,我被复活,拧干肺叶,喝下自己的龙鞭汤,再一根根钉回骨头,用来应付明日公司检查。它用白花花的一把养尊处优,雇佣了双倍软弱守卫看守我呵,绑在椅背上,手拗扭揪着我,抽打石块一样在我身上涂鸦。又像一块腊肉一样吊在天花板,鞭打我,直到有人找来,半掩上门,我只能看着街,街上的人都做慢动作,一步要数十秒才能轻轻重下,天地都蓝了下午太阳不热不热,我被挂起来被炙烤被阴干,不能呼吸不能呼吸,有锁闩上了我的喉管,身体被拉长,憎恨时间走太慢,喊,喊断了声带,又被草率接回去,我从此喉咙嘶哑,不能大声说话,发出破旧电视机般滋滋响声,我像基督一样死,基督是光荣的死,他还有几百个同情他的伙伴,还会升天得永生,我第一次读到它泪都落下来打湿了黑皮金边粉侧的小书,不是说宗教是毒药、是诈骗人民的谎言吗?这东西里,这本书里它写的是我啊,是我,我是基督,受苦受难者,被它往脸上吐口水还要伸出左脸给它打掉牙。可我那时还爱它,过去我不知道它害死乐我的父母,我像个殉道者啊已经在孝道上死过一会了。它又上来了,把我解下来,像头猪一样拖出这个酷刑,我以为它要抽打我,便颤抖,好像那天置身在除夕冬夜里,只穿着一条三角底裤,赤裸上身,刚刚从热水里捞起来的死猴子,我因害怕瘫软在地上,却还能尖叫,尖叫刺破云霄,恐惧已经够多了,还不够,不够屎尿齐流,所以它就继续鞭挞,因此我热爱所有传统节日,那是孝的殉道之途,我干呕,身上红蛇乱舞,我笑哈哈的又哭啼啼,因为肿胀的皮肤能驱走我的寒冷,它用力打,打断了木筋和寒流,我被轰出去,做了五分钟乞丐,穿了拖鞋,老人家把我又拉进来,关在屋子里,肛交我似的摁在餐桌上,抽打我的大腿,仅仅才尝试了几百种体位,我无力了虚弱了,跪在永恒的冬天,这个世界永恒是冬天,古老的冬天却不让我寒冷,我只为内心感到苦痛,我珍视我的肉体,尽管周围人狱卒般憎恨我,想让我毁灭,我故意让自己很少受伤,手上是让它尝到甜头的,我有一副好体格,跪在搓衣板上,教官也曾让我感到羞辱,撑在刺痛的沙地上,我差点亲吻教官,喊他爸爸,从小就学会了保护自己,思维、习惯混乱不堪,因为不混乱就走不出去,自杀在没有米诺陶的米诺陶迷宫里,人们通常都是被恐惧杀死,混乱掐住你的神智晃来晃去,以事故为名试图违反公司训令谋杀我,在我的菜里下成勺成瓮的精神敏感慢性毒药,纵容女仆找个理由勒住我,被擒抱住不能动弹,我踢她的腿,捶她的乳房她都如此坚定,恐怕是她人生第一次吧,面色躺在案板上猪肝一样,半只眼睛看到天堂,一日一日,我匍匐在恐惧脚下,它很圣洁,没有逼迫我买赎罪券,对自己所做的忘得一干二净,它以为它会让我和他们分开,隔断皮,把脐带血糊在我脸上就能让我失明了,我被它勒住耳朵拎起来,又伸长胳膊防止我抓伤它,我是一只残忍野性的动物,被它推倒在水泥地上擦出一串优美的胡萝卜丝,我抗摔不死吞洗沸水无事,我太可爱调皮了,总是让人忍不住想玩弄玩弄,死了也必须要复活,因为我要应付公司检查,公司该死啊,我没有办法怨恨我的“父母”,我还被欺骗,我的角色不允许我憎恨,我恨公司,却不知道如何去,就学习了它竞争对手的说明书,我杀不死我自己,我给它造成了太多的麻烦,我亲爱的,让它费劲心机把我砸坏,又要修好,心头怒火愈高,我爱它的阴毛和刺,被抓住头发摔来摔去,扭不动脖子,摁在它的烂肉里,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正义在上,你要崇拜和孝敬它,不然就是违反正义伟大公司的神圣意志,法拉卡哈!”我根本不知道法拉卡哈是什么意思,实际上它并无意思。他们是谁?把想逃跑差点逃跑成功的人从铁窗子外追回,又到猎人锅里的人是谁,是千万万被饲养的人,伙伴们从自己的坑里爬出来,有的身上镶嵌着子弹,有的看似无损,其实灵魂已经残破不堪,他们猎狗一样对我说话,把中二病的食盆扣到我脸上,待我还算宽容,为公司执法,我啊,出门就想小偷一样被扭送了回来,我是贼,我偷走了属于自己的那双脚,只能溜出去眼神,老师还夸我能在午夜被它的脚步声惊醒,夜夜梦魇,我肉体受着拷问,灵魂被一双巧手捏去新芽,那些伙伴也和我一样,我们偶尔会犯纪律,这是可以原谅的,常常肩并肩,每天嘲笑公司的不公平和肮脏,上因为他们如果染上,就是自己需要滚蛋,甚至污染了公司给他们安排的天花板,每天夸赞公司的美,有我们世界更美。我就是这样生活在炼狱世界里,公司伺候高科技,高科技伺候我,我伺候公司,每日反省自己,因为只有恶魔才需鞭打,别人我不清楚,至少我是恶魔,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挂着阴道的血胎皮,长相丑陋没有头发,损坏了美好环境,所以身上很多恶,又在还债,公司取了别人的欢乐高利贷给我们,一辈子必须偿还,十几年那么快就过去,这个星球走走停停,公司说几就是几,我不得不每天学习新东西,读《1984》大喊这是个反乌托邦小说,指责它的竞争对手,来讨公司欢心,新语在这个世界已经推广成功了,我这个反叛者找不到反叛的语言,只能沉默逃亡,还有新的措施,懦弱的病毒,怀疑仍有不灭的残骸未推平,好像真的太平太平。我憎恨啊,我这种如此荒废的失败品,公司也另有用途,它如取胆汁般汲取我的苦痛,芊芊让步,把我关在安全的玻璃牢笼里,告诉那些试图修理怀疑之舰的定居者,这就是他们的下场,他们必须要成为核心员工,为公司出力,压榨梦想,梦想榨出血水,再吸食废料毒品克洛洛,就是正能量。
我的生活使我害怕,害怕的想死,却无处可逃,未经申请,不被允许。
我可以死吗?
求求你了。
我这样活过来,是公司的打算,是为了引起你高贵的同情,让你感到仿佛为人的自豪,就像我们诈骗家鸡上山放养一样,产蛋自然增加。
可我不想这样做了,我翻出了家庭单人间,来到一所更加宽广的监狱,在广场上游荡,流露出这样的情绪,被广播表扬是一件良好的展览品,生动形象的表现出了悲观厌世的下场,可我没有,我没有,我是热爱生命和美好的,所以我要死,我不想被展览,我太累了,太累了。
也可能,你们都是对的,我是一个性格卑劣的怪物,我才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