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沉向远方的树梢,一大片稻浪变成了一溜边的稻捆。妇女们直起了腰,望着身后的稻把,收拾东西准备收工。
生产队长王福海走到女社员中间说:回家带个信,晚上一家一个男劳力,带晚挑把,挑过把吃夜餐,桂花黄煮饭。
女人们说:还是男人家拽,有得吃!
妇女们一只手拿着镰刀,把衣裳搭在胳膊肘子上,另一只手顺带抓起一个稻把挟在腰间走上田埂,为他们的男人减少了一分压力。
女人们回到家,把队长的口信带给男人,激起了男人们对桂花黄的渴望。
男人们匆匆吃了晚饭,准备挑稻把的农具,女人们都说,再吃一点,要做重生活呢。男人们说,留个肚子吃桂花黄。
月亮上来了,中秋后的月亮圆又亮,队长的哨声响了,喊工的声音响起来:带晚工的走了,挑把的走啦。
桂花黄煮的饭是什么样子呢?我赶忙到社员家借挑把用的农具,跟着带晚工的人群。
说是一家一个男劳力,四十户人家,去掉没壮男劳力的,去掉兄弟几人的,加上我这个知青也就二十来人,这也是一个基本固定的常数。
队长王福海来到场头,对保管员薛淦章说:“按一个人一斤米算,扒一笆斗晒干的桂花黄到电灌站机一下,铲几棵黄芽菜,在两个人家烧夜餐。”
薛淦章说:“这新米怕不涨锅,一个人一斤到哪块够啊?起码斤半米。”
“就按斤半算,你快点去。”
“淦章啊,多倒点油噢!”有人对淦章喊道。
这块稻田不靠河,离场头有近二里远,全是田埂和沟渠小路,稻把只有靠肩膀挑到场头。
挑把的工具有两种,一种是用麻绳,把绳子双道放在地上,稻穗子这一头重,稻把要颠倒着睡放在绳子上,两个一层,可放两层四个,小点的稻把可放四到五个,两头就是八至十个。每个稻把约重十五斤,一担就有一百五十斤左右,然后把绳子两边一拢,别在扁担两头的铁销子上。还有一个工具就是一根长扁担,扁担一头是一个大铁叉,另一头是三根铁销。挑把时先把四个稻把码放两层,把叉头戳在捆稻把的草腰子下,用脚把叉头猛力踩下去,叉头就可穿过上面的稻把,戳穿在下一层的稻把上,然后把扁担另一头放低,一条胳膊托起扁担,另一只手把一个个稻把的草腰子别到这头的铁销子上,装好了稻把,双肘托起扁担,猛然暴发力量向上托起,双腿微蹲,肩头顺势担起扁担,这百多斤的担子就落在肩上了。这过程中的暴发力和惯性比较大,对扁担的要求就比较高,扁担必须是木头的,不能用竹子的。好的扁担是桑木做的,有韧性和弹性,不易断,竹制的扁担强度不够,挑重担不能用。挑把用的扁担比一般扁担长多了,用一种叫麻力的杂木做成,供销社买来扁担后在铁匠铺一头装上铁叉,另一头装上铁销桩头就行了。这扁担一年用两季,春夏挑麦把,秋后挑稻把。挑麦把比挑稻把苦得多,麦粒容易脱落在田地里,脚下的麦桩子是刚割过的,短,且保留着鎌刀刀锋划过留下的尖头,挑麦把时,人都要穿双布鞋或球鞋,不能穿草鞋更不能赤脚,否则脚底要被戳破,麦把上肩的前后过程要轻手轻脚,挑着担子走在田边地头也要小心,稍受震动,麦粒也易脱落。
来到稻田,上稻把了。旁边的社员对我说:“你一头少装点稻把,先试试看,亏是稻把,麦把你就不能挑了。”我想也是,虽说担子挑了不少,可挑把还是第一次。我用的是有叉头的长扁担,两头各装了五个稻把,每个稻把都要先抓住捆把的腰子拎起来试试松紧,太松的得解开重新捆扎。社员们每重捆扎一个稻把,都要骂一句:不晓得是哪个婆娘捆的,一点力气不得。
扁担两头装好稻把,我双肘托住扁担,猛然向上,肩膀就势偏向扁担,担子落在肩头,挺起腰杆,试了试,没问题。我调整好担子的重心,迈开腿,上路了。我上稻把的速度慢,走在队伍的后面。担上肩,必须一脚挑到场头,沿途没有歇脚的地方。如果是麦把,担子都不能落地,麦粒儿稍受力便会落在地里。
前面的社员对我喊道:“小汪,行不行啊?”
我大声说:“没事!”
下乡几年了,一百五十斤的担子对我来说,己不成问题,倒是由田里到沟渠边的路上,爬高就低的,有点费劲。特别是过渠时,两根树杆横卧在渠两边的坎里,过渠就要先下去后上来,走到树杆边,要先运足一口气,一脚跨上树杆,趁着担子落下扁担弹起向上的惯性,一脚迈上渠道边。小路上常有些不小的缺口,要调整好步子,一下子跨过去。
挑担子的男人们被稻把遮挡着,一长溜只见担子不见人头的队伍在月光下前行着。“换肩啦!”起头的第一人高喊着,稻把担子从右肩一下子换到了左肩上,后面的人都齐声应着:换肩啰——于是担子一溜儿从右肩都转到了左肩。我的担子稍重了一些,我不敢像他们一样把右肩上的担子换到左肩,只有坚持着。我默念着自己总结出来的挑担子的六字真言:小步、匀称、中速,努力紧跟着队伍。
“香伙啊,打个号子!”有人喊道。“对,来一个。”“香伙”王许厚清了清嗓子,喊了起来:太阳落山——不落山呐——和尚靠住——尼姑庵呐——和尚代尼姑——抱伢子㖸——尼姑代和尚——补——汗衫。王许厚四十出头,个头不高,壮壮实实的,他有条好嗓子,号子从他嘴里打出来很好听,社员们说他的嗓子像做佛事的和尚,他又是一个人,老婆在三年自然灾害不得吃的时候跟人家跑了,又没孩子,一个人过,于是大家就喊他“香伙”,这一带又把和尚叫做香伙,一来二去,他也就认了“香伙”这个称呼。
“好听,好听!”大家都喊了起来。这本来不是劳动时随嘴哼哼的号子,是人们田间劳动、休息时互相调笑唱的水车调。踩水车是一种强度大又无聊的工作,于是人们就打起锣鼓傢伙,唱起各样小调打发时光,这也是其中挺流行的一曲,只是现在,香伙把它合着挑稻把的节奏唱了起来,唱得那么合拍。月光下,除了嚓嚓嚓的脚步声,香伙的嗓音传得很远很远。
一脚来到场头,准备卸担子。上肩时,一般是把带叉的一头放在肩后,别在扁担销子上的稻把在前面,这样便于卸下稻把。我像社员们一样,双手把在胸前的扁担上,站定,两手抓住扁担猛力向左下方划了一个大大的弧,别在销子上的稻把随着惯性被甩在地上,铁叉那头落地,一趟挑稻把的任务全部完成。
再次走往田间,刚出过汗的胸襟被秋风吹着,十分惬意。
一个全程大约十大几分钟,三趟,晚工任务结束了。各自回家,自带碗筷,准备吃夜餐。
我回到家(我们知青的宿舍),拿了毛巾,到河边就着凉爽的河水洗了洗,回家拿了碗筷来到烧饭的社员家。才走到门口,一股米饭的香味就扑鼻而来。进门一看己有几人在等候,个个都拿了家里最大的碗,王文学拿的简直就是一个小盆子。有人开玩笑说:你怎不把家里的缸搬来呢?文学笑笑:正好放在桌子上,就顺手拿了。
夜餐分别在两个人家做,大锅煮饭,大锅烧菜。两大棵黄芽菜,足有五六斤重,半斤油,半红半烩。闻着这饭香,不觉肚子真的很饿了。我看着这急吼吼的一群人,不知道这一大锅桂花黄米饭够不够吃?
桂花黄是当年刚种的新品种晚稻,产量高,生长期长,成熟得比较迟,要到中秋前后,桂花开了,所以叫桂花黄。成片成熟的桂花黄在大田里,真好看!近前,稻粒儿颗颗饱满,一株株沉甸甸的长长的稻穗半垂着,在秋天的阳光下随风摆动,金黄金黄,明晃晃地耀人眼。片片稻浪,阵阵清香,让人闻到了丰收的气息,感受到了丰收的喜悦。
“开饭了”做饭的女人喊了起来:“队长说了,今天由我一个人盛饭,你们不准动手。”于是,男人们安静下来了。
做饭的女人用饭铲把饭打松打散,像犁田耙地一样,把米饭翻了个个儿,米饭的香味随即在空中散开。人们的唾液从舌下直往外冒,喉节上下翻滚。女人用一个最大的三泓碗做量具,用铁铲把宣松的米饭盛在三泓碗里再倒在男人们的碗中,立时,一三泓米饭窝在碗底像少了一大截儿。盛饭的女人说,吃完了再匀着添,不能欺一个薄一个的。饭在王文学的大碗里更显得少了许多,王文学双手捧着饭碗往外走,有人说,文学是把新米子饭带给他的丫头们吃呢。王文学有五个女儿,人口多,生活窘,有点什么好的,想到的都是孩子。又有人捧着饭碗出去了,男人们笑起来了:又多了几个惯婆娘的。
这饭,煮得真好!一粒是一粒,看着硬挺,吃在嘴里咬嚼筋道,我从未吃过这香气扑鼻的大米饭,才嚼了几口,唾液顿从舌下涌出,满嘴都觉得是甜的。我连扒了几口,这饭,还要菜么?我抬头望望埋头吃饭的男人们,没人说话,猛然觉得今天男人们突然文雅了起来,安静了许多。
平时是男人们自己盛饭,不管三七二十一,装满压实了再说。有人积累了经验,第一碗少盛点,快吃,第二碗打足了,吃不了兜着走。今晚是专人盛饭,公平,不管碗大碗小,公正。男人们不用吃着碗里惦着锅里的,都陶醉在了对桂花黄的咀嚼之中。
终于,有人喊道:桂花黄,拽呢!下次还要葛爱子烧饭。
烧饭的女人叫葛爱子,葛爱子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
葛爱子说:“是米好还是饭煮得好啊?我没觉得和平时不同啊,就是怕这新米子不涨锅,少放了一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