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太忙了,恍然惊觉大姨母很久没有来我的小店闲坐了,一打听,才知道她身体有恙,于是便寻了个时间去看她。
大姨母今年八十,夏初过了大寿,便进了两次医院。
首次住院是因为旧患,十多年前做过阑尾手术,刀口位置长了一大坨肉,有痛感,于是便住院做了切除手术,幸好是良性肉瘤。大姨母毕竟高龄了,身体恢复得慢,出院后在家休养了近三个月,脸色才显红气。
大姨母是个闲不住的人,自我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也就开始慢慢地腾挪出屋门散心了,来去就是左邻右里,与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聊聊家长里短,以图解闷,最远也就是到巷口的士多店去,坐在店外的椅子上,看村邻们的孩童玩耍,听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童谣,老人逗娃,娃逗老人,大姨母就乐呵乐呵地打发半天时间。大马路离士多店约四十米远,大姨母就远远地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出神。
大姨母很想到大马路的绿化道上去逛的,那里热闹,人来人往的。以前她就喜欢牵着宝贝大黄去遛的,后来大黄误食了鼠药死于非命,大姨母极是伤心,好不容易找了块疙瘩地,亲手埋了大黄,还郑重地烧了纸钱,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只能形单影只地自己遛自己了。现在病体初愈,独自一人,她也不敢走远了,万一抻着了磕着了,有什么闪失了,就得连累后生,后生们都忙啊。
年轻时,大姨母能干慓悍,现在成了个病老太了。
大姨母休养得差不多了,走路有力,说话也中气足了,估摸是好得八九不离十了,不料却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幸好她有自知之明,怕连累后生,出事时就在巷子里,当时正和邻家老太闲聊,聊着聊着,大姨母毫无症兆地头晕,腿发软,颤巍巍地站不稳,几乎栽地上了,幸好邻居搂住了,将她扶回家,才没有摔着。大姨母也没有当作严重的事儿,认为自己是肚子饿了,气虚了,血糖低了所致,便让儿子陪着去附近的卫生站推了管针,以前她有些什么小毛小病就是往卫生站去的,也早已习惯了。卫生站的医生建议大姨母去大医院检查一下,大姨母也没有上心,还是儿子做事稳妥,第二天一早就送去了大医院,结果中风了,送来时还是延误了,虽说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手脚终是不灵便了。
大姨母二次出院后就只能乖乖地在家养着了。由于中风后遗症,右手无力,连握个汤勺、夹个筷子都力不从心了。
大姨母变成了笨小孩。
她再也不能打理一些家务事了,再也不能给自己煮食了,就连洗澡也得求助于人——手拧不动毛巾了。
大姨母盘了一辈子的发髻,这回终是一铰剪解决了。亲朋戚友来访,发现大姨母改变了形象,大呼不适,唏嘘不已——没有大发髻,横竖看都不是大囡你了(大姨母的乳名)!大姨母慢慢用左手抹抹短至耳际的乱发,长叹一声:没有办法啰,自己洗不了头啰。
大姨母的头要等大女儿过来给她收拾,洗澡要等大女儿来给她收拾。咳,幸亏大女儿嫁在本村,另外两个女儿嫁得稍远,拖累着一家老小是有心无力了,至于儿媳,大姨母不敢提,旁人也知趣地不提——虽说同在屋檐下,媳妇隔肚皮,指望不上。
虽然不提媳妇,但三姑六婆的嘴都是没上盖的,一个传一个,也传出一些心酸的内幕。大姨母上次手术后刚苏醒,手机就响了,大儿媳打来的,当时麻药刚过,大姨母伤口痛得那个狠,咽口水都抻得痛,大儿媳打来的电话没有问候,劈头一句说,娘,你年纪大,我年纪轻,晚辈探望长辈就相冲了,我不方便来医院看你了。大姨母身痛又心痛,万千感触无从说也无力说,唯有息事宁人,有气无力地应着,好,那你就不用过来了。此后,住院期间,大儿媳果真没有“犯冲”来看一眼大姨母。至于幺儿媳,年轻不经事,忙于生计,更是无暇顾及大姨母了。
大姨母自从二次出院后,自知身体抱恙,以前看淡的事,现在也看得更淡了,只是自己不能煮食令她颇有点不自在。按照以前,她自己捣个咸鱼饭,下碗面条,甚至煮个白饭抹点辣酱,捞点腐乳,香香美美简单开心又能饱一餐了,现在只能等儿媳煮食,百般不是滋味。幸亏长子还算孝顺,早晚必是扶她到村道去,慢慢行踱个把小时。
大姨母与大儿子同住,鲜少在外人面前讲及儿孙的事,但家中狼藉,厨房积垢,邻居街坊心知肚明——大儿媳整天迷在麻将城里呐。
想起去年,大姨母托我买酱料,聊起家常,说起儿媳,大姨母轻描淡写叹道,不管啰,我做得了就自己动手,做不了就忍下呗,人老了不敢得罪人啰,假使以后瘫床上了,我怕是连坑渠水也喝不上啊。说罢,大姨母讪讪而笑,听似云淡风轻,细思心酸无奈。
大姨母年轻时捱过不少苦,按她的说法,人生哪有不吃苦不受累的?转瞬数十年,苦也一辈,乐也一辈,宽心以待,方能把苦日子过成安稳日子。
人生无常,即便辛劳一世,也未必换来晚景的安逸。再苦莫如老来苦,食不自力,行不自理,触手可及的事情,垂暮之人往往却是无能为力了。
上苍对众生是公平的,任谁都免不了晚年体衰的悲哀。当老得动不了的时候,谁会给你奉茶伺汤?
大姨母感慨说,多想有力气去操劳啊,上天收回我的力气啰。
能担艰苦,其实是福,因为你有能力和魄力。当身体不能受意志所支配,无力做自己想做的事,人就是一躯壳而已,生活便失去自由与自尊了。
做人不怕累,就怕没得累,披荆斩棘,谦慎孝亲,惜福共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