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曾获第46届戛纳电影节金奖,提名第66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而在很多中国观众的心里,《霸王别姬》可以说是华语电影的巅峰之作,是深藏在心的永恒经典,更是哥哥张国荣最使人心痛的代表影像作品。柔情与残酷,或许是这部影片最动人的情调,片中三位主角最终的结局都是殊途同归的悲哀凄怆,他们都曾有过柔情的美丽回忆,有过风华绝代的灿烂锦绣,却终也掉落于残酷阴寒的命运黑洞,无声无息地消弭于时代与时光的推磨迁徙之中。这当然有关历史的动荡和政治的风波,但更令人唏嘘不已的,是一个人漫长一生里无常的变动和岁月的难守,时代的浪潮一个接着一个拍打而来,敞亮的凉与水总是在人还不知根底时便已经不由分说地浸透全身。时代不会等待任何人,它说来便来,不容置疑。
影片的时间跨度很大,在广阔的时代变迁背景下讲述程蝶衣、段小楼、菊仙的一生故事,在历史风云下小人物苍渺又悲凉的宿命,在凡俗沉浮里人心的柔软与坚硬,在变革喧嚣里情感的归置与舍弃,在死生胁迫下生命的脆弱与折中。在他们的一生里,观众看见了很多很多,导演在这部影片里也确实搁置了大量的叙事因素,带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和忧重的思古幽情,但普及历史绝不是导演的意图,也不是观众感触深刻的主要原因,打动观众的,或许更多是他们在主角一生故事里所看见的那些转瞬即逝的美丽和时不我待的苍凉,那些难以言说的苦难和不可避免的毁灭,那些孜孜不倦的追求与不忘初心的执守,尤其以程蝶衣超脱凡俗的“一分,一小时,一天,一辈子”的一片痴心一点清泪为重,那是观众在电影里所看到的故事,也是自己也许有过的感受和思考,两者产生的强烈共鸣,加之影片营造的浓重历史沧桑感,使得这部电影也更为厚重,也使得观影成为一个浪漫而又现实的过程。
影片最耀眼的人物,自然是哥哥扮演的艳而不妖的程蝶衣。电影从程蝶衣幼时断指入戏班为始,鉴定了全影悲郁伤落的情调,而后程蝶衣渐渐成长,由幼小瘦弱的少年一跃而为享誉全城的名角,其中的心酸艰苦自是不必言说的。在这部电影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满天风雨里狼狈又苟且地寻找安身之处,只有程蝶衣至始至终坚持着自己纯澈的内心,他在浊世坎坷里疲惫而孤独,用让人心痛的执着与信任在负隅顽抗。程蝶衣的一生对世道对生活对人情甚至对自己的生命都没有过多的在意和评价,在给日本人唱过戏后他开心地对段小楼说“那位军官,他懂戏”,这不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丑恶嘴脸,而是一个艺人对艺深入骨髓之爱的可敬又可悲。于程蝶衣而言,这世间一切皆空,只有戏与段小楼为真。他爱戏,爱段小楼,他一生唯一所求就是与段小楼唱一辈子的戏,他把自己活成了想象中的虞姬,影片里袁四爷有一句台词:“虞姬是真的虞姬,霸王是假的霸王”,但程蝶衣却错以为段小楼是他的真霸王。不疯魔不成活,这个心愿,抑或这个一厢情愿的坚信是他夜里的光芒,是他孤冷里的暖炉,是他颓落街道上的一抹皎洁月光。程蝶衣的悲剧在于这个心愿在这个混乱世道里就如同一块水晶,太美也太易碎,所有人,包括段小楼,包括他诚心养大的小四,都抱着一颗普通又世俗的心为了生存和生活在寻找出路,他们或者有着寻常人家的烦恼,或者有着平民的自私粗俗,或者有着上流人士的虚伪奸诈,世故是他们行事的坐标守则,是满心满眼只有戏也将自己放置在戏里的程蝶衣不能斟破的错杂棋局。
程蝶衣的赤诚让他在浑浊世道里气质独特不与凡骨同,自带一种清高之气。他活在自己编织的精致假局里,一心在等待霸王的再次回眸,并坚信他能够等到。当影片结尾程蝶衣终于明白这一生都不过是自己走火入魔的幻象之后,虞姬是假的,霸王是假的,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自欺欺人自导自演,他用尽漫长一生真诚希翼与等待的,都是不存在的虚空。最后程蝶衣举剑自尽,一世的愁与悲都在这虞姬的一剑里泯为飞尘。在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堂吉诃德》里,塑造了一个为了理想与信念不屈不挠的疯狂骑士,程蝶衣也有几分相似,在混乱的年代里,手执一把长剑,理智又疯狂地追寻着心中的圣杯。在作品结尾,作家在堂吉诃德的墓碑上留下“一生惑幻,临殁见真”,说到底,这是一种不加任何粉饰和遮掩的人生痴狂,只为那一方乐园,可用一生去追,不管不顾,无论惑幻,这不免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悯感”。
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篇作品《白夜》,讲述了一个活在自己幻想中的梦想家的故事,这篇作品描述的是一种极端以至于病态的人性,更加赤裸也更为绝望,《霸王别姬》在现实背景下用一种诗意的方式讲述了同样作为梦想家的程蝶衣的破灭。梦想与现实似乎一直是很难协调的两极,当对梦想的欲望太重,也许就跌入自己无形之中化设的圈套之中,产生“白夜”般的晕眩,掉落进一片迷雾之中,现实的日夜都成为梦境里的素材,连自己也忘记了归路。大多数人其实最后都会选择妥协,向真实的景况和解,或许能够和解的,除了理智之外,还有自己对梦想的向往其实也没有那种非到不可的偏执。程蝶衣这样的梦想家很高贵,也很悲哀,最后他建构的城堡轰然倒塌,他终于醒悟,也再没有了生存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