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之后,我成了个无名氏

我感觉全身都在向不同方向被剧烈地拉扯,导致我每一个毛孔都颤栗到竖立着,仿佛置身于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暗室中,感受到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恐惧。喉咙干涩不已,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眼皮仿佛也有千斤重,无法睁开眼睛。只听到断断续续的滴答嗡嗡声,以及隐隐约约传来阵阵争论的声音。莫非我还在梦里,可是,怎么会有痛得这么真切的梦?

这声音慢慢变得更真切了,“这是个无名氏,躺了一个多月了,现在情况已经好很多。”

有一个人仿佛想得和我一样,惊讶地提高声音回答,“啊,无名氏?”

正当以为沉浸在这样的梦中时,却感觉有人扒开我的眼睛,紧接着一阵强光照过来。我忍不住想闭上眼睛。

初始那个声音又出现了,“看,他的瞳孔还是有反应的。这个人说来也可怜,但并不是我们见过的第一个。他是由下面的县医院送来我们科的,一个外伤导致全身多发伤的病人。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了,没有家属。但是没办法啊,病人躺在监护室,不可能看到没有家属就把他扔到外面的。”

我心里庆幸,这么悲惨的人肯定不是我啊,我有好几个血浓于水的亲兄弟呢。心里的好奇仿佛战胜了浑身的疼痛,让我不由自主地继续听下去。

“这个病人来了之后,就插管上了呼吸机。最近情况才慢慢稳定下来。一开始我们也联系当地医院,半个月后才找到他家属的电话。但是却被告知不关他们的事,随便我们怎么处理。”

我想这真是扯淡,哪有人把自己的亲人扔给吃人的医院放任不管的。医院有那么好?会免费给你治病?医院又不是收容所。

那个人继续说道,“知道了吧,所有这样的病人我们都叫无名氏。我们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肯定不能让我们科室治疗一个多月都收不到钱啊,我们也养不起。等到头来,我们白干了半年的活,还要叫家里补贴了。这样谁愿意啊。其实相关部门也有专门针对这种情况的补贴,只不过你知道的,要想拿政府的钱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心里正得意着,就说嘛,天下哪有这么好的医生,反正我是没见过。有人像憋了好久一样问,“没人出钱,那怎么办呢?”我心里也满是疑惑,最重要的钱都没有,怎么办呢?

“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啦。最坏的结果就是医院和科室一起承担这部分费用,科室再分担到我们每个人头上吧。哎,这两天我们也在跟他家属联系,看现在情况好点,能不能过来看两眼,差不多也可以转出到普通病房了。”

听完了别人的故事,我还意犹未尽地想伸个懒腰。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后,又感受到了全身刀割般的剧痛。我顿时觉得惊恐又恐惧,为什么我连手指动一下都这么困难?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才艰难地睁开眼睛。刺眼的灯光,从雪白的天花板,直直地投射到我的双眼。我不由得眯了下眼睛,用余光扫着周围,头顶一排都耸立着一部部大小不一的机器,原来滴答滴答的声音就是从这个机器发出的!直到看到几个穿着绿大衣的姑娘走来,我心里才咯噔一下,难道我在医院?难道无名氏就是我?

我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忍着不适小心翼翼地偏过头看了下周围,才发现除了我躺在这,还有很多人都一动不动地躺在这个大厅里。在遍布的白色中,显得异常地静谧,只有机器不停地运转,持续地发着滴答声。

一个看起来还算和善的姑娘冲着我笑,你终于醒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说话,却感觉喉咙涨得特别难受,往下看到得是一根弯弯曲曲的、粗粗的、白色的管子在我鼻子上方连在发出声音的机器那里。

那个姑娘看起来很善解人意,笑着又说道,你现在插了管啊,过两天能不能拔管就看你表现了。说完之后就自然地掀开我的衣服,拿着毛巾擦拭我的身体!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沦落到这地步,让一个姑娘帮我擦身子,多害臊啊!我试着反抗,但是却绝望地发现全身都无法动弹。

唯一能控制的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了。我保持一贯的低调,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拼命地回忆我来这里的原因。

经过医生每次查房的一点点问题,以及逐渐恢复的记忆,我才逐渐拼出自己躺在这里的图。

大概一月余前,我出门散步。突然一阵强光打在我脸上,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撞击之后,被抛在上空,又迅速地跌落在地。紧随而来的就是像一阵阵岩浆泼在身上撕裂般地疼痛,慢慢地眼前的事物都在逐渐模糊。

据医生们所说,我大概是在被撞一个多小时之后。被路人发现拨打120把我送到了医院。医院也给我报警了,但是至今没有找到肇事者。因为伤势太重,马上被送到了医院的重症病房,也就是我现在所躺的地方。

但是我始终不愿承认的是,为什么医院联系到我的兄弟之后,却没有来看过我?我是家里的长子,长兄如父又如母啊。以前家境贫寒,我为了拉扯他们长大直至帮扶他们成家,我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婚姻,直到现在还孤身一人。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医生看我有意识了,故意在我醒来前说给我听,从而借此来谋害我?

每天上午,病房都会开放家属段探视时间。看到隔壁床90岁昏迷的老太太都有家属分批进来探视,唯有我这张床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每到那个时间,我只好装作自己还是昏迷状态。这样,闭着眼睛既看不到别人好奇的眼神,也不用眼巴巴地盼望着兄弟的到来。

我为此做过很多假设。最大的可能有两个:一是医生知道了我的名字,但是还没联系上我兄弟;二是我的兄弟们家里有事,一直腾不出时间来看我。

但是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我才彻彻底底地觉得透心凉了。

有天早晨,医生照例过来床边为我进行检查。突然一个姑娘激动地说,哎,我打通1床家属电话了,快过来。我听到了更是兴奋,仿佛疼痛都减轻了。一边埋怨这医院效率就是慢,一边开心着他们就快过来接我回家了。

医生快步过去电话旁,声音太细我实在是听不清。我只能聚精会神地盯着他表情的变化。只见他眉头紧锁,一边比着手势,一边严肃地和电话那头交谈。忽然之间听到他提高音量说道,你说什么?又看他在招手示意刚刚呼喊他的姑娘,姑娘得到医生的指令后快步跑走了。不一会儿,看她领着主任过来。

我的心咯噔一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紧张?我看到那个医生毕恭毕敬地把电话递给主任,主任边听边思索的样子。最后像达成协议一般,长叹了口气放下了电话。我还在猜测原因 ,又看到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把眼神扫向我。虽然他们神态各异,我却异常灵敏地嗅到了怜悯的味道。

在上午照常探视时间,我的弟弟们终于过来看我了。我没法发出声音,只能用热切的眼神迎接他们。但是怪异地是,尤其说他们表现得像个陌生人,还不如说像我得了瘟疫一样。他们恨不得站得离床边远远地。更不用说像其他病人家属一样嘘寒问暖了。我难过地看着他们,很想问问到底怎么了?但是他们像约好了似的,看都不敢看我一眼,眼神不断地躲闪着我。

很快,他们便离去了。我僵硬地躺在床上,看着缓缓关上的蓝色大门逐渐把他们隔在外面,却也隔断了我的念想,逐渐冷却了我对家人曾经热烈着的心。

第二天,我便被转出了普通病房。只是转出前,隐约听到那个医生和主任汇报说,这个病人能转到哪个科室啊?我们昨天那么明确地告诉他家属病情好很多了,他的兄弟还是不愿意来看他。昨天他邻居倒是来看望了,并且转交了五保和身份证明。我听到主任很果断地说,和院部再次反映下情况。

过了一会,我就被推出了这个像躺了千年的地方。在外面,终于体会到了还在人世间的感觉。看到明媚的阳光均匀地洒在每个人身上,不偏不倚。我满足地呼吸了口空气,虽然夹杂着遗忘许久的烟草味,甚至是汗臭味。但却令我有活着的感觉。

在普通病房,人挤人更拥挤。家属随时可以陪在身边。同一个病房里换了一拨又一拨的病友,而我始终还在那里。少了重症病房里的寂静,多了几分热闹。电视声、吵闹声、哭叫声永不绝耳,但我内心却没有刚出来时的兴奋,愈加觉得悲凉了。

期间,我弟弟们也来过一次。我当时已经能开口讲几个词了。只是在医生面前,弟弟一看到我张开口,便抢先赶紧说了句,我们是他远房亲戚来的,现在才知道他出了车祸来医院了。我们也没钱,他是五保户,政府会管的。听到他们说政府会管,我顿时心灰意冷,鼻子一阵酸楚,眼泪忍不住从眼角两旁悄悄滑落。以前的相互扶持就此随着岁月一起消逝吧。

终于熬到出院了,但我身上也没存款,确确实实是个五保户。我不知道医院怎么处理我的费用问题,只是在我病情稳定点,便派送我回家了。

我回到家后,看着家徒四壁的房子,蒙着厚厚的灰,带着一股腐烂的味道,冷冷清清没有一丝暖意,心里更是悲从中来。我想终其一生,我也还不上这笔医药费,注定在我成为无名氏之后,还要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罪名了。

后来,弟弟们知道了我回到家中的消息,也来看过我。我却已无心再去质问。他们纷纷为自己开脱,我们家太穷了,小孩刚刚高考完,所以没得空看你。以后孩子们又要上大学,实在是没那个钱啊。

不过,我们肯定不会放任你不管的,我们已经打听好了,你是五保户,政府可以出钱。你看,即使我们兄弟不在,你在医院不也被照顾得挺好的。否则,要是他们敢胡乱对你,我们绝不会放过那黑心医院!

不听还好,一听他们解释完,瞬间觉得六月的天,二月的雪,全身都透心寒。我撇过头看向窗外,猝不及防地被一束骄阳刺着,眼睛痛得直想流泪。突然想起在住院时,一个病友端着手机念的话。

世界上有两样东西不能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无法直视太阳,因为太刺眼,越是直视越是痛得睁不开眼;不能直视人心,因为人性有很多幽暗面,越是深究,越会看清真相而失望至极、心灰意冷。

我多想,自己从未醒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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