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医生说,我只能活三、四个月,真的吗?」 西雅图郊外,飘著来自太平洋的瑞雪,薄薄一层,不多时即溶的无影无蹤。医院问诊室内,气氛紧张,40岁黑发碧眼的珍妮,坐在轮椅上绝望地问妻。
珍妮是妻的「老熟人」,肠胃不好,来来去去了多次,妻诊出她得了慢性病,开药后,病情基本稳定。今天,好久不见的珍妮,出其不意地来访,一开口便省略问候,直奔生死主题,让习惯了生离死别的医生,不习惯地陷入长考。 妻入诊室的前一刻,助手关照:「裏面坐满珍妮的亲属,不知为什麽来这麽多?」 电脑上珍妮的病情报告显示 :肝硬化导致肝衰竭。虽然妻对肝病不陌生,只是诊断、治疗肝病不在她专科行医范围,她不明白珍妮为何唐突地找来,是病急乱投医?还是走错了门?
珍妮的目光流出渴望:「因为你看好了我的胃病,我信你。这次专程来听你的意见,肝病医生说没救了,如果你也说不行,我就认命,此行就是我的告别」。面对跨过不同专科,仍如此信任她的病人,妻觉得珍妮赋予她职业上最高的肯定,同时也把最沈重的听诊器挂在她颈上,像勛章,也像重担,压得她挺不直脖子。
妻拉过椅子坐近珍妮,尽量用通俗的字眼详细解释病情,规定每个病人三十分钟的问诊,妻加了倍,既为珍妮阐明实情,也延长与珍妮相处的时间,许多晚期病人走出诊室后,背影定格在永恒。珍妮是第一个病人,需由她来证实别科给出的诊断。思了许久,她说出不想说的话,但努力掺入一点希望,绝望时微弱的希望,对病患胜过强心针,超过特药效:「普科和肝病医生是对的,你的情况真的不太好!不过,只要尽了最大努力,说不定不止三、四个月。还有,如果可能,考虑做个肝移植」。
珍妮听完沈默了片刻,缓缓地挣扎著从轮椅裏站起,在母亲的搀扶下,拥抱了妻:「我懂了,谢谢你,希望我的这些亲人有幸认识你,以后他们病了,也来找你。对不起,占了你午饭时间,我们不得不说再见了」。妻拉住珍妮的手,舍不得放开。
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这一次不同。疫情刚刚开始,医院即将停止大部分面对面问诊,改成远距离视频问诊,何时再见无人知晓。妻很少在病人前流泪,此时,她的泪和珍妮的流在一起,肤色不同,泪色却是同样的清澈。她有些恍惚。
恍惚中,妻想起一位退休护士,简,妻治好她困扰了多年的顽疾。 如许多酷爱自然的美国人,简住西雅图不远西北处、世外桃源般的威碧岛(Whidbey Island)。像任何一座世外桃源,交通不便是桃源们的共同劣势。虽然沿途普吉湾(Puget Sound)的海风昼夜习习,奥林匹克半岛的雪峰四季皑皑,简坐渡轮跨海、开车到诊所,单程至少折腾两个多时辰。每次去就诊,简仿若去教堂,穿戴整齐,妆容高雅,金发梳的如流泻的瀑布,见医师如见牧师。
一日简紧急约诊,进门时依旧谈吐自如,有说有笑。 妻疑惑的问:「老毛病又发了?」"没有,老毛病再也没发过。 我是专程来向你告别的。 」 妻笑问:要去哪裏长期度假,还是搬出你的世外桃源了?简答:「 我被诊断出晚期胰腺癌。曾为护士,知道这意味著什麽「。妻惊骇地张大嘴,面对她的绝癥,她的淡定,她的妆容,所有可以抚慰的词汇此刻显得无比单薄,无比匮乏。就连泪水,也被简的平静压抑下去。简告白:"我来只想说,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最有爱心的医生之一!"
简和她先生走出诊室,步履坚定地迈向另外的医生办公室,想必还有更多的告别和告白。她脸上未显一丝一毫的惧怕,倒是真有些许去度假的神态。或许在简眼中,明天要赴一程不一样的旅行,观一路不一样的风景,吟一首不一样的诗篇。模糊的背影,留给妻閑庭信步的震撼,一波波的慑人魂魄!
妻曾向科主任探询,何以众多美国人面临人生终点时,如此坦蕩?答曰:「信仰!」
几个月后,助手传来消息,简留在旅途的终点---天堂!
「但是,珍妮,奇迹也会发生」 妻从恍惚中清醒,竭力地解释:「三、四个月生存时间是平均数,就像美国人平均年龄七十八岁,而过九十的人也不少。人的生命有时极度脆弱,几秒内就能被摧毁。而生命力却异常顽强,一些得了癌癥的人,被医生判为死刑后,顽强地撑过几十年。你这麽年轻,体内蕴藏著旺盛的生命力,你属于那些活过九十的人,别说再见,别说告别,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珍妮抱紧妻,轻声说:「 我会再来看你的 」 。
此后,世人在新冠病毒前惶惶不可终日。医院重癥监护室(ICU)裏挤爆的患者,漫延到走廊。医院腾出大批资源抢救新冠病人,其他病人则手术推迟,检查延期……
穿梭在诊间的妻,身著连体保护服,戴紧普通、外科和N95三重口罩,抵挡著无孔不入的新冠病毒,保护著自己,保护著每天吃一锅饭的家人。同时,展开她称为「无氧门诊「的岁月:时常刚告别病人后,迅速摘除口罩,溺水者似的抓紧时间大口吸气,充分补氧,鼻梁上布满道道勒出来的血印,犹如与病毒作战时挖下的战壕。
妻休息时会想珍妮,只是她如石沈大海,再无消息,像她这样的体质,很难抵挡新冠。病毒对老人、重病者、未打疫苗者的摧残,毫不留情。
一日,有病人进门便对妻高呼,你好吗?像告别了多年的老友见面,十分亲热。妻看著黑发碧眼的病人,觉得口罩后面帽子下面是珍妮的脸。珍妮!她叫了一声。病人说,我是琳达,不记得我了吗?疫情前我曾陪母亲找你看病,我们聊过。妻想了许久也忆不起来,看了成千上万的病人,算上陪伴的亲属,量之大,让她为常常记不清或记混人而尴尬。她小心翼翼问琳达,母亲如何?琳达说母亲得了新冠,已经走了,像无数患者,隔离在ICU时,独自离去,没有遗言,没有告别。
妻记起有位ICU护士的閑聊:一位妹妹送有癥状的哥哥就医,当哥被确诊为新冠时,妹吓的说了句:「叫他太太来管他」后,来不及告别,拔腿就跑。哥不久进了ICU,起初与太太手机视频,没几天病情恶化上了呼吸机,一星期后,永别了太太和没来得及告别的妹妹。一年后,ICU护士告别了ICU,辞职改为人像摄影师,把癖好变成了职业。她已无法忍受一个个鲜活个体在她眼前,在呼吸机下,挣扎著逝去。
彼时疫苗尚未面世,一波波增多的逝者令人谈病毒色变,而同样令人色变的,是江湖上充斥著无知或伪无知的传说,比如喝消毒剂可以杀病毒,比如新冠只是特大号的流感。即便随后疫苗异常快速的问世,拯救了千家万户,它却被一些民众诅咒,视为毒针。妻的一位病人,用十二分不屑的口吻发誓,绝不打那东西。在几乎年年都有医学诺贝尔获奖者、不断创新的美国,几十万科研和试药人员日以继日、冒著极大风险奉献给人类的灵丹妙药,竟被人汙蔑、拒绝、唾弃,比病毒还避之不及,令妻扼腕叹息!
做为在美国制药公司、与同事开发过三季流感疫苗的我,听到「毒针」二字,禁不住一跳三丈,与人雄辩的欲望,随著落地时减弱,最终也转为扼腕的叹息。雄辩有用吗?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疫情中多少次,命运并非上苍的安排,而是自我的选择。选对了则存活,选错了即告别!
妻又想到珍妮,即便愿打「毒针」,晚期病人恐怕没有挨打的资格。一些人眼中的不屑,是另一些人心中不可得的奢望。
三年多后,疫情接近尾声,然而,对大疫的忽视与懈怠,无知和伪无知的横行,疫苗的被诋毁……诸多令人匪夷所思行为的后果,让地球上拥有最顶尖的医疗设备、最优秀的医护人员的美利坚,不再美利坚。过百万人不告而别的悲剧,在无数人脑海,沈积为挥之不去的噩梦。
好在,悲剧也有剧终的字幕。
这天,医院边整条街,几十株樱树枝头,享受著春风轻拂,绽开一片片黄蕊的五瓣花朵,一簇簇粉白,一束束嫣红。妻接到助手转来的有关珍妮的电邮,她心跳剧烈。对有些不幸的人,没消息就是好消息。颤抖著手,妻点开电邮,只一眼,泪便无声滴下:「医生,我是珍妮,还活著,约到你下个月的门诊,后会有期,希望别来无恙!」
此文发表于《国际日报》世界文化之窗315期,2024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