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29 大哨兵

图片来源:Men’s Journal 网站

没什么可怕

七月二十三号下午三点,位于The Grand Sentinel (译名:大哨兵),班夫国家公园,海拔2500米,落基山一个山脊的石英岩柱顶端上,我踩在面壁上的脚失去了和岩壁的接触和充实感。身悬空,心随之沉,我又开始了一天断断续续的哆嗦,握着岩绳的手不自觉攒得更紧。下意识低头看,脚下是100米高的深渊。碎石遍地的陡峭山坡反而看似那么舒坦,又那么遥不可及。“Ok,” 我的目光转向了自己握着下降器摩擦力端绳子上的手,细看了一边,喘了一口粗气,绷紧了一下身体来制止打哆嗦。“你是个有经验的攀岩者,你相信这个保护系统,相信器械,相信自己,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跟自己说。

我小心地开始放松握得发酸的手,绳子重新在手下缓慢地滑动,眼前的岩壁一段段向上回退。

作者在大哨兵柱顶 图片:William Bi Collection

失去了岩壁的遮掩,我感觉被冰川冻过的Pinnacle 山北脸风刮得更肆无忌惮。手下剩的两端十几米长的绳子,像深海的无名长蛇在石柱旁侧横向游动。风从我的裤脚下边灌进来,使号称技术性强的Mountain Hardware先锋裤毫无用处。没穿羽绒服的我疯狂地哆嗦。

酒驾

从一开始,我和搭档Aaron就严重小看了Cardiac Arete(双关语 Arete:岩壁外角,又称刃脊;cardiac arrest:心跳骤停,形容这条主爬柱子东南脚线路的暴露感)难度5.10D的结组运动攀路线。我们并非初学者。我自认有近20年的攀爬历史。运动攀只要是5.12以下的路线顶多两三把就可以拿下来。但最近几年我热衷室内训练,很少野外攀,更不用说高海拔结组了。Aaron曾属于本地岩馆的攀岩队。我每一两年回加都能碰上他,虽然我们并不很熟,偶尔也一起爬爬。我知道他的攀爬能力比我强得多。人看似温文尔雅,但昨晚从卡尔加里市开着Dodge Ram 大皮卡到往路易斯湖的高速上,他第一件事是拉开了一大罐本地称为超级罐(supercan)的Banded Peaks IPA精酿啤酒。乘客座上的我感到很意外。记得上次遇到边开车边喝酒的场景,应该是自己十几岁的时候。

不讲常规

三十四岁的Aaron听起来也不是个不讲常规的人。他说自己已经不象前几年那么热衷迷幻药,药效退后怀疑生命的意义是啥。而且这次他喝完了一个超级罐,也没有继续打开第二罐。“Oh well,” 我心下对自己说。“真要被警察逮着, 根据加拿大法律,一罐还不至于超规。” Aaron很爱聊,从我的记者工作聊到他熟悉的制冷系统,无话不谈。我们也都热衷训练体能,聊起了YouTube以色列Movement明星教练Ido Portal,阶进式训练,核心的重要性,倒立对于攀岩的帮助,鼓吹位于中央街Stronghold岩馆地下室的训练场,如何装备斯巴达但适合真正的训练人。

我们半夜才住进了同样斯巴达的路易斯湖国际青旅客栈。在硬邦邦的小床上躺了不到六个小时后就爬了起来。我说自己小米手机上提示是零下一度。只穿着短裤,也没带额外衣物的Aaron 一开始不信。走出客栈后,他转向我笑眯眯地说,“真的很冷啊!”

从山口看大哨兵和Paradise Valley - William Bi Collection

空调系统

大哨兵的接近路线Sentinel Pass从高山湖Moraine Lake停车场开始。七点出发,我们气喘吁吁沿着羊肠小路不停地拔高。原本山青水秀的Valley of Ten Peaks 十峰谷里充斥着烟雾,原因是临近卑诗省的山火。气候变暖,加拿大每年夏天的山火成了惯例,这引发Aaron重提昨晚说了一程的制冷系统,说他打算买几个空调机囤积到明年。头疼,困乏又眼睛干燥的我勉强应付着他的话题,从制冷又侃到风电到核能和技术性炒股,到Aaron所属的一个癌症医院项目的地震监测系统。

我们勉强克服了600米左右的海拔,稀薄的高山空气,堆满碎石和积雪的陡坡,十点到达柱底,仰视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擎天柱。而要到路线第一个保护站还得徒手挪过一个十米的边缘,下边是十几米的悬崖。

Cardiac Arete心跳骤停 路线是沿着右侧刃脊 图片:William Bi Collection

我把自己的大背包放下来,打算把装备穿戴好,再去对付这不友好的接近。“不早了,我跟妈说六点前能到家吃饭,妈说会包饺子,” 我心想,一边吃点东西,穿安全带,一边看着Aaron一步步挪过了凹进平台的十米边缘。他打开自己的轻装Metolius绳包,愣了一下。随之把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用手拨来拨去。“你拿了我的快挂是吧?没看到我的安全带吧?“ 他问我。

挤碎睾丸

“Dude! No fucking way!” 我说。Aaron 把安全带落在车里了。我的心瞬间反而轻了一些。不爬也罢,这地方太怪异,这七公里的接近路上,我一会儿热得出汗,一会儿冷得发抖,眼睛被烟熏得象刀割。膝盖几年前动过手术的地方不知不觉开始疼。不如早点回去干点正事儿,去岩馆训练一会儿,回家吃饺子。我开始脱自己没穿好的安全带。

Aaron调整自己的DIY安全带 图片:William Bi Collection

但对面的Aaron 则没有放弃的意思,拿着眼前的一把大器械比划。十几分钟后,他用一条菊绳,几个快挂,主锁和绳套,给自己做了一个安全带。我一开始觉得这是个很糟糕的主意,心里上演Aaron的装备在空中破裂的场景,人像只中了枪的鹞子坠向地面,把我自己困在石柱上。但我仔细看了他的系统,觉得好笑,但蛮有创意,安全度似乎也过得去。Aaron也笑了,“感觉不错,我希望自己尽量别冲坠,挤碎了自己的睾丸。”

我们整理了一下器械,小心翼翼地开始爬,三个多小时爬了100米的高度,每二十米左右遇到保护站交换先锋角色。有时候路线不好找,但难度定得还恰当。我爬得挺顺利,虽然有时候看到Aaron并没有履行他的承诺,说不会从他自己的安全带直接保护我,但在风吹,寒袭,心惧这些因素的影响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反正一般10的难度线路我也不会冲坠。Aaron先锋爬的时候,他的DIY安全带时不时会往下滑,所以爬得犹豫不决,比我慢得多。我只能站在保护站慢慢地等,打着哆嗦观察自己的呼吸。

作者准备开始攀登第四段,也是最后一段 图片:Aaron Sadlier

We should go

下午三点钟,我先到顶,给Aaron打保护,看着他慢慢地从地里钻了上来。我们站在石柱顶上享受了几分钟360度的阿尔卑斯地貌。对面3500米的Mount Temple 殿宇峰真的像一座天宫骄傲地挺在我们眼前,似乎在考虑是要惩罚还是放过我们两个冒犯者。“We should go!” 我有种预感,眼前面对的下降将不会那么顺利。

从Mount Temple过来的风越刮越大。悬在绳子上的我哆嗦得头晕,感觉自己离岩壁越来越远。一股不详的无名感觉从心底下往上冒。“如果我到了绳子末端还不能接触岩壁怎么办?我没有用Prussik制停绳结,无法再爬上去。虽然绳子末端打了结,我不至于掉下去,但也不能上来!Aaron看样子不象是会急救。这里也没信号。有谁能知道我们在这里?是不是要吊到半夜不回,等家里人通报?等救援队来了,我是不是已经被冻干了?” 我又抱怨路线书的作者,该死的John & Jon, 既没提供详细的接近路线,也没足够地提醒这些额外因素,尤其是这下降可能会遇到的困难,也抱怨自己没有仔细上网研究,粗心大意。

我开始随着心跳急喘,突然觉得自己应付不了了,有种放弃的欲望。不如手一松,了却一切问题。十几年前曾陷入忧郁症,那种撒手的感觉一直掩埋在心的深处。Momento mori, 记住你会死。最近几年我越来越认可斯多葛派的理念。每天早晨我冥想的时候,会提醒自己,时光瞬逝,一切都时时刻刻面临着一去不回的可能。我自认自己越来越能坦然面对死亡。死亡带走的是繁琐的生活细节,无常的感情爱恨,无休止的疑虑,无答案的寻索和信用卡上没还的花费。但这念头出现几秒钟后被自己迅速否定。真正到临头,死其实还是很可怕的,而且很没必要:因为眼前的这点处境算不上啥困难。

从大哨兵上看Mt. Temple 图片:William Bi Collection

吸气五,呼气五

“从呼吸开始,记住你的练习!一步步地来!” 我跟自己说。“吸气1-2-3-4-5,呼气1-2-3-4-5。” 调息了几轮后,我回想五年前在贵州格凸大洞外和Alberto爬的时候也经历过悬空垂降。那次真的是降得太低了,不得不费九牛二虎之力,拽着绳子往上爬。我在脑里温习了一下反挂clipping back 的过程,找到了岩壁上的一个挂片,用自己安全带上的快挂把绳子挂了进去。这样慢慢地把自己拉到脚能够接触岩壁,心也踏实了。几分钟后保护站出现在我面前。

“看你把自己吓得!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处在危险状况,干嘛大惊小怪!” 我对自己说。我把安全带上的牛尾绳挂到保护站顶环上,开始为Aaron的下降做准备。

有了第一组的经验,对付剩下来的三组就不大紧张了。但也没容易到哪去。我照样被北脸的风刮得哆嗦不停。有好几次绳子被风刮得卡到了岩缝里,逼得我不得不在空中来回荡,一只手拽着绳子保护自己,一只手像个落水人挣扎去抓卡住的那一端。每次困住的时候,就提醒自己,喘口气,静下心来,重温掌握的知识,运用它应付面前的境遇.

从山口上回看夕阳下的哨兵 图片:William Bi Collection

新兵错误

回来后和一个也爬过这条线的朋友吃饭提起了这件事。他一边喝着越南粉,一边说我们犯了很多“rookie mistakes"新兵错误,说他和自己的搭档提前做了很多很详细的研究准备,说要是他肯定不会和Aaron这种搭档一起爬。我没辩解。除了对Aaron的判断,他说的都对。谈起路线本身的时候,他说路线对他来说太难,所以多数是他搭档做的先锋。我心想,这就是我们两个经验的分歧来源。他依仗的是更详细的保护策划和准备,以及他的搭档。而我和Aaron则依仗的是稍微强的攀爬技术和自我控制能力。同一个攀爬,我们的体验则迥然不同。下次高山攀爬当然要吸取教训,但我觉得这场小探险还是有点价值的。

几天后,我坐下来总结这段经历的时候,想起了网上有句比较流行的话,据称作者是古希腊战士诗人阿基罗库斯:

成功并非取决于多高的超预期发挥,而是训练给你奠造多深的基础。

Practice to live, live to practice.

习练赋予生命,生活即为习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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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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