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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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母亲说,我十个月大的时候就会走路,学说话也早于别的孩子,而且生性古怪,颇不省心。

我刚记事的时候,村里有个老人,每天到我家附近的水井上饮马。老人身体硬朗,腿脚灵活,可我一看见就说:“这个老汉快死了!”母亲骂都骂不住。巧的是,过了不久,那老人真的离世了。第二年春种时节,父母带我到田里去,我渴了,要水喝,于是母亲带我就近去了一户老人家。那家老头儿瘫痪多年,只有老奶奶一个人忙里忙外,老奶奶听说过我的“本事”,给我喝了水,就问:“你说我老汉多会儿死?”“秋天!”我脱口而出。母亲忙向人家解释,说些小孩子不懂事之类的话。但那年收割庄稼的时候,老奶奶的老汉确也去世了。

自那以后,母亲再不许我胡乱说话。后来我想起这件事,故意问母亲,我是不是真有那个“本事”?母亲说不知道,没见过我这样的。我又开玩笑,说她扼杀了我的“本事”,不然我还能做个算命先生嘞!

母亲教育我,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在外人面前给足我面子,有错留着算后账。母亲对我的体罚,有且仅有一招,单字一个“掐”,这招的特点是微创而剧痛,所以母亲也并不常用,只作战略威慑。而最常用的是眼神警告,若警告一次,有所收敛,这事就算过去了,若经连续警告仍我行我素,则必然会遭受言语谴责和武力制裁。严重的时候,我总是要哭一顿的,可只要一哭,我就会被单独锁在屋子里。我是个思想独立的人,哭饱了,就自我反省,然后痛定思痛,誓不让自己再如此不堪!这样一来,情绪基本自我消化,我会把卫生收拾一遍,然后该玩玩,该学习学习,等母亲开了门,我竟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了。

在母亲眼里,我把自己弄伤了,也等同于犯错。别人家的孩子受了伤,大人都心疼得要命,而我若受了伤,必先挨一顿训斥。有一次,我玩鞭炮崩了眼睛,疼得不敢睁开,母亲不仅训了我,还断定我再也看不见东西了。于是我强忍着酸涩睁了下眼,果然朦朦胧胧,全是黑影。我信了,想到自己成了个瞎子,就绝望地哭了,母亲还在添油加醋,说我学也上不成了,种地、放羊都没人要,我就哭得更甚了。哭了半晌,等我再睁开眼,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才知道是母亲吓唬我。后来,我把这件事写在了日记本上,母亲还时常翻出来,一边读一边嗤嗤地笑。

母亲教我写字,我写错一个,她就把一整页都撕掉、揉碎,而我又忍不了好端端的本子被撕掉一页,便常常委屈得大哭。哭也没用,那时候母亲是绝对的权威,我只能按她的要求再写一遍。

母亲喜欢从我的书本里找故事读。一次,她翻到一则关于数学家高斯的故事,高斯从小善于思考,能快速求出从1加到100的和,母亲觉得他的方法很神奇,偏要验证一下结果是否正确。那时家里也没有计算器,母亲就用铅笔一个数一个数地累加,因为还有很多农活儿要干,这些数她加了好几天,结果确实等于5050。于是,母亲要我把“高斯算法”记下。

我记住的“高斯算法”就是后来学的等差数列求和公式,我也一直记得从1加到100等于5050,因为这是母亲逐一相加求证过的。

事实上,母亲的最高学历是小学四年级,所以她的“权威”很快就被打破了。学校的老师教我们识字,讲到男“他”、女“她”,又问我们这个“它”指什么?我大声喊:“指牲口那个‘它’”,遂引得哄堂大笑。我是自信的,因为母亲给我举过例子,指院子里的牛、羊,经我一总结,“它”自然可以泛指牲口,但我不得不承认,老师的释意更为宽泛,显然老师比我母亲更具权威。

渐渐地,母亲对我的功课越来越生疏,而我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就捡了有趣的同母亲分享,但有一事,我解释了很多次,她却仍然费解。母亲没有“太空”这个概念,也不知道大气层是什么,她只知道我们的空间站在“天”上,却与头顶这蓝盈盈的天区分不开,只是偶尔好奇地问我,冬天那里冷不冷?宇航员住那么久吃什么?

不知从哪一次离家开始,我发现母亲的身影矮小了许多,也不知从哪一次回家开始,我发现母亲的头发白了许多。岁月在不经意间,偷偷爬上母亲的脸颊,留下了越来越深的纹痕。她常常不放心我一个人走,我后来也不放心她,就决定留在她身边。这样有一点不好,我再也不能向她报喜不报忧,于是,我发愁处,她也发愁,我着急时,她也着急。因为我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看着我为了考个工作学了多少本书,参加了多少次笔试、面试,所以她有时候比我更着急。但相比起来,总是好处更多一些,母亲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知道她每一天为了什么开心,又为了什么恼,我知道她哪一天吃了什么药,我知道她馋肘子肉,又怕血脂高。好天气,我会陪母亲晨跑,休息了,也可以陪她随便走走,看春天的花开、等秋天的风来。

我时常会想起一两件儿时有趣的事,说与母亲听,倘若她也刚好记得,我们就会开心一阵子,倘若她没什么印象,我就帮她回忆,然后也会开心一阵子。

我想挤一点时间,带母亲出几次远门,带她坐一次飞机,去看看山,看看水,逛一逛没有去过的城市,尝一尝没有吃过的美食。我准备每去一个地方都给母亲拍一组美美的照片,让她自己收藏,也让她跟好姐妹们分享。

青春要矢志奋斗,但奋斗的路上,我希望能一直攥着母亲的手,一直给她讲有趣的事,一直看着她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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