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每一次回望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我都会在内心感激当年那个逃婚的女孩。是的,那是我一生中做出的最重要的抉择。
时光追溯到30年前,上世纪80年代中期,豫鲁交界的一个贫穷的小山村。
那年我16岁,那年妹妹也16岁,我们是双胞胎。我叫孟小冬,妹妹叫孟小雪。
从我15岁开始,家里的大人就开始帮我和妹妹物色对象了。隔三差五的我们就会被带出去相一次亲,或者就有媒人带了与我们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上门看亲。今天是我,隔两天是妹妹,只是我一个都没看上,而妹妹那边也一直没有进展。反正我心里想好了:
看不顺眼的我不要,谈不来的我更不会要,我的婚姻我要自己作主。
就这么着,物色了一年多前后也看了好几个,我和妹妹就是没有相中合适的,而我的三个哥哥都着急了。我和妹妹不嫁就不会有钱给他们娶亲,这可不是小事。我的父母就更着急了。
我有兄弟姐妹九个。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三四五哥,我和妹妹。个个活得好好的,没有一个早夭。除了大哥小时候因为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走路右腿一拐一拐的,还有就是二哥因为小时候患百日咳好像是链霉素打多了,落下了耳聋的根,其他的个个正常个个健康。从这一点来讲,我的母亲就是一个很伟大的母亲。
当然我们村还有更伟大的母亲。有一户姓张的人家有十二个孩子,个个活得好好的。照这个说来,我们家也只能算是个中“产”家庭。至于那些低“产”家庭,是没什么好炫耀的一般也就三四个孩子。
也不知道上一辈人从哪听来的那些鬼话。什么养儿防老啦,什么早养儿子早得力啦。他们竟然都信了。我的母亲从16岁开始生大哥到36岁生下我和妹妹,20年间差不多三年一胎,一连生了九个孩子。等到我16岁的时候,母亲已经52岁,早年没有得到儿子什么力,晚年也没有享到儿孙什么福。才52岁的母亲苍老憔悴得像个老太太,为着她的几个没有成家的儿子,整日求爷爷告奶奶,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我母亲的伟大不仅仅在于养活了我们九个,更在于她要让她的儿子个个都娶上媳妇,让她的闺女个个都在最美好的年纪上嫁人。
我的大哥二哥都娶了亲,因为我的大姐二姐都嫁了人。你可能要说,这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必然的因果联系,没必要用“因为”把它们硬扯在一起。可是事情就是那么巧:我大姐的小姑嫁给了我大哥,二姐的大姑嫁给了我二哥。大姐嫁人和大哥娶亲是在同一天,二姐二哥也一样。后来等我稍稍长大一点才听说了一个词叫换亲。
听说大姐在婆家受尽委屈。因为她的小姑就是我的大嫂嫌弃大哥是个瘸子,婆家人就把这笔账算在了大姐头上。动不动就骂我大姐是丧门星是骗子,其实要说骗那也是我的父母不是我大姐。当初定亲的时候,我的母亲用一条大红缎子被面买通了媒人,让她想办法把大哥腿有残疾的事给遮掩过去。媒人得了好处只说大哥走路看相不好,对方家里太穷急于促成儿子的婚事,也没有多加查访。为了体谅大嫂受了蒙蔽嫁了跛子的苦楚,我的父母也就终年忍受着大嫂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
二姐似乎要好一些,她的大姑因为长相寒碜并没有太责备二哥的聋,只是后来跟别人跑了。二嫂跑了,换亲宣告失败。父亲就要求二姐也回家,说是要给她找个更好的人家,说是不能便宜了那家。可是二姐死活不肯,也许她知道,她若回来,不过是被再换一次亲,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曾经帮父母担心过,五个儿子四个闺女,可怎么换呢?我怪他们没有生得正正好,有一个儿子就搭配一个女儿等着换亲去。我又怪他们没有一个间一个的生,连续三个儿子堆在一块,加上那个跑了媳妇的二哥,现在是四个哥哥都等我和妹妹去换钱给他们娶妻,我和妹妹难当大任啊!
看到已婚的四个儿女把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我的父母似乎提高了思想认识,意识到这种带有点强买强卖性质的换亲婚姻是不长久的。所以一致表示再不强求我和妹妹去换亲了。
相亲,做短暂的相处,彼此看了顺眼的,肯定好过换亲:这是父母的考虑。
但是当我们相了一年的亲还没有结果的时候,父母亲又顾不得许多了。他们决定一定要在我16岁的时候把我嫁出去,妹妹能同时出嫁更好,即使不能也不会晚多久。
他们千拜万托终于找来了一个年轻人,指定是给我的,因为我是姐姐。那是个瘦瘦矮矮脸上黄巴巴的后生。我不想说他是年轻人,虽然他只比我大两岁,18岁。但是年纪轻轻的却没有一点精气神,像根面条软趴趴的,站没有站像坐没有坐像。这样的人,我断定他以后不会有大出息。
我坚决不同意,死活不愿意。我哭,我闹,我说除非我死,否则我决不嫁这样的人。我甚至用绝食来表示我的反抗。
母亲来劝了。她说:人家的条件不错,答应的彩礼差不多够给你的两个哥哥娶亲了。
我说:所以你们就要牺牲我去成全你的两个儿子?这个买卖真是划算啊!
母亲说:傻女子,怎么能说是牺牲了你呢?能拿得出这么多彩礼的人家,往后的日子必定是好过的。多少人家求还求不来呢。
母亲劝了一阵子也就不劝了。她大概料想我最后肯定也会认命,就像我的姐姐们。
结婚的日子定下来了,在冬月初二。据说这是个黄道吉日,是我的准婆婆拿了我的生辰八字与她儿子的八字去请了有名的算命先生算出来的。说这天结婚的人一定会大富大贵多子多福。母亲很高兴,她说算命先生说了这一天结婚的人必得天时得地利,只要自己不作必定享荣华受富贵。
我虽没读几年书,但我知道这些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人没有办法做成的事情,就想交给老天。将来不好了,也好推脱责任。说什么老天无眼啦,说老天不肯从人愿啦,然后大家都来责怪老天不肯帮人的忙。
那个算命先生我是听说过的,他是个瞎子,几个儿子也都没什么大出息。大儿子跟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大概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吧。二儿子的事业就他家而言算是一脉相承的,二儿子是个拆字的。还有几个儿子估计是看了父兄有志难展,并没有使家族振兴起来,就都去当了地球修理师,种田为生。我就纳闷了,如果算命真有什么用处,他为什么不好好给他自己算算,好让他自己早日富且贵起来。再者给他的儿子们算算,好让他们避开人生的歧途少走人生的弯路。
我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恨我的家,怨我的父母。从小缺衣少食,更不谈安心地上学读书了。说到上学妹妹比我更心酸:到了我们上学的年纪,总有老师跑到门上来动员。农村人说女孩子是赔钱货,一向不赞成给女孩子读书。我的父亲最后薄不了老师的面子,决定我和妹妹一个去读书一个留在家里干活。谁去谁留父亲让我们自己决定。
我和妹妹就把命运交给了剪子石头布:
第一回我和妹妹都出了布,第二回又都出了石头,第三回妹妹出了剪子我出的还是石头,结果我赢了。妹妹哭了好几天也没能哭动父亲的心,我就这样去上学了。我们家到五六七三个哥哥的时候才有人去读书了。五哥读到小学三年级,六哥七哥都读到四年级,我读到小学毕业家里就不让读了。就这么着,父亲还经常说我浪费家里的粮食最多。这次的婚事母亲也拿这个说事,说我是读过书的,要懂礼。我不知道该懂什么礼,听凭他们摆布就是懂礼?我不要。
可是我该怎么办?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可是我的父母并没有松口妥协的意思。在我不吃东西的第二天晚上母亲用糖水给我煮了三个荷包蛋,然后坐在我的床边落了泪。我早就饿得晕乎乎的了,在母亲的劝导下我吃下了三个荷包蛋,连汤水也喝得一滴不剩。顿时,我感觉到枯竭的身体里枝枝叶叶都在伸展,沟沟壑壑被一一抚平。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死。
次日一早母亲又让妹妹去叫了我的朋友丽珍来陪我玩。丽珍也要嫁人了。她说她的对象长得不错,也谈得来,她乐意。她说她的表姐巧珍回来了。十年前因为逃婚去了上海,音信全无,现在在上海有了工作也成了家,买了好多时新洋气的东西回来看望她的父母。丽珍说她的舅舅舅妈也原谅了表姐,现在是皆大欢喜。过几天她就要回上海了,这一去不知几年才能再回来。丽珍说她妈叫她去看看表姐,请她来家里吃顿饭,聊聊。
有句话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说的就是我现在的情况。像溺水的人突然揪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赶紧问丽珍:
你表姐哪天来,我也想去看看她,看看上海女人是什么样子。
丽珍笑了。她说她今天就要去请,明天或者后天看表姐方便。
第三天丽珍的表姐来了。我不知道她以前的模样,现在看是个穿着入时洋气的美少妇。她的皮肤白皙,头发烫成一卷一卷的垂下来,像波浪一样。我守在丽珍家门口,一直找机会等她表姐出来。从中午等到傍晚终于被我等到了。趁人都不在的时候我说:
姐姐,我叫孟小冬,是丽珍的朋友。求姐姐带我去上海,家里逼我嫁给一个面条似的男的,我不愿意。求你带我去上海,不然我就只有死了。
说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巧珍姐起先不答应,她怕我家里人知道了会怪罪。后来看我哭得可怜,又大概是从我身上看到当年她自己的影子。她说:
我不带你走,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五天后就是冬月初一,我会去县城汽车站乘坐早上七点的长途汽车去上海。
冬月初一?初二是我出嫁的日子,真是老天有眼。看来有时候还真的要给老天一个表现的机会,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可是连镇上都没有去过几回的我要怎么去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呢?
好在还有五天的时间。人一旦有了奔头精气神都不一样了。我得好好计划计划:
钱怎么办?县城怎么去?长途汽车站在哪里?
首先是弄钱。我问过巧珍姐到上海的车票价钱,她说是16元钱。还有在找到事做之前的吃饭住宿,总得准备个几十块钱吧,当然越多越好。我做出想通了的样子,好好吃饭好好整理嫁妆。那天母亲在太阳下缝我的结婚被子,妹妹在一边帮忙。我走到母亲跟前说:“我要点钱。”母亲问我要做什么用,我说我要给新郎准备点东西。
母亲打开箱子,手在箱子里摸索了半天最后拿出几张钱递给我。母亲说:“省着点,别全花了。”我接过钱,两张10元的四张5元的,整整40元。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80年代中期的40元,对于我们那个人均年收入不足100元的贫困村来说是一笔巨款了。加上我自己偷偷攒下的10元多,钱基本不成问题了。
接下来就是怎么逃了。我只知道县城距离我家有上百里路,怎么去我却不知道。丽珍去过的。我找到丽珍,装着羡慕她到过很远的地方的样子。丽珍就对我说起她去县城的事,她说:
要翻两座山,然后有一条公路,在公路边等汽车,上下午各有一班车。汽车是直达县城的,到了县城你想去哪里玩一问就知道了,城里人其实也很热情的。对了,你不是去过镇上吗?山路都一样走,到了公路边往镇子的反方向走就是县城方向。
上下午各一班,算算时间不管哪班我都赶不上早上七点去上海的车。除非头一天晚上就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那样肯定是不行的,快要出嫁的女人在外面过夜想都不要想。
冬月初一的头天晚上,父亲吩咐都早早的睡,明天早起忙活呢。晚上九点不到大家就都睡了。
我们家的房子原是三间正屋,一个小厨房孤零零飘在东南角。后来孩子多了大了,父亲就在正屋西头接了两间,等到大哥二哥结婚要分房而居时,父亲又在厨房南头接了一小间给我和妹妹住。厨房另一头连着猪舍和茅房,我从住进来的时候就讨厌跟猪一个级别,睡梦中常常被猪叫声吵醒或者被茅厕的臭气熏醒。现在,此刻,这个特别的夜晚我却由衷感谢父亲这样的安排,真是最好的安排。
冬天的夜是寂静的,乡下人睡得早,九点多整个村庄便都沉静下来。时而有一两声狗吠从远处传来,又在远处消失。
我侧身听了听,上屋响起了父兄们如雷的鼾声,此起彼伏。猪不知是饿了还是冻了,一直哼哼不休。妹妹在我的脚头睡熟了,她暂时还没有什么心事当然是睡得着的。
现在就是出逃的最好时机。我再次感谢老天给我的帮助。
我轻轻下床摸了鞋子穿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袱,装上我仅有的几件衣服,摸一摸内衣口袋里的钱。这个口袋原是没有的,是我为了这次出逃特意缝上的。我轻轻地拉门,门不怀好意地吱嘎了两声,我赶紧闪身出门又轻轻把它合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等我连跑带走连滚带爬匆匆赶到县城长途汽车站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车站门口来来去去进进出出的都是人。
我边跑边向人打听售票窗口,很快我就站在售票窗口前了。让我激动不已的是我在这里看到了巧珍姐。我顺利地买到了车票。
七点钟,我们坐上了南下上海的长途汽车。别了,故乡。见鬼去吧,面条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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