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时光
一
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朦胧时分，当浓浓的倦意袭来，女儿就会突然闪现在我的眼前，我会蓦然惊起，冷汗潸然，顿时倦意全失，心也开始一阵阵的痉挛……
多么想念我的女儿——我的生命！
每一个时刻，我都能够听到，我的乖乖女儿这样说：每次爸爸从遥远的地方打来电话，总要奶奶给我和哥哥煎牛排喝果汁。牛排和果汁是爸爸出发前买来存放在冰箱里的，把冰箱塞得满满的。爸爸笑呵呵地说：亲爱的女儿，亲爱的儿子，这些牛肉是爸爸的肉，这些果汁是爸爸的血。想念爸爸的时候，你们就让奶奶给你们煎牛排喝果汁，那样，就好象爸爸在你们心中。
爸爸的比喻好恐怖呀！
可奶奶说：你们爸爸的话就象慈爱上帝的叮咛。
尽管恐怖，每当想念爸爸的时候，我就想吃牛排喝果汁，我就要奶奶给我和哥哥煎牛排喝果汁。我一边吃着牛排，一边想念远方的爸爸；我一边喝着果汁，一边想念远方的爸爸。泪水从我眼睛里淌到脸颊上，起初是热的；然后从我的脸颊上淌到我的下巴上，变得冰冷；最后，它们滴落在牛排上和果汁里，就象我在爸爸怀里哭泣的时候，我的眼泪和鼻涕洒在他肥厚赤裸的胸脯上和肩膀上。我一边就着眼泪吃牛排喝果汁，一边想念亲爱的爸爸。突然我就放声大哭起来，我的眼泪和鼻涕滴在牛排和果汁里，有点怪怪的咸咸的味道，就象刚刚出生的我啃咬爸爸宽厚的肩膀的味道。哭得累了，我就躺在爸爸小船一样的怀抱里，眯上眼睛．躺在爸爸的怀抱里，就象小袋鼠躲在袋鼠妈妈胸前那个袋子里，好舒适呀！我记得，爸爸粗哑的嗓子给我哼唱着一支我听不明白的儿歌：摇呀摇呀摇呀摇，摇到外婆桥……不一会儿，我就甜甜地睡着了；我记得，温暖明亮的阳光照耀着爸爸小船一样的怀抱，照耀着爸爸袋鼠育儿袋一样的怀抱，照耀着爸爸光秃秃的大脑袋，照耀着爸爸微笑着的圆圆的脸庞，照耀着爸爸微笑的眯成一条缝的眼睛……
每一个时刻，爸爸都会这样说：我亲爱的乖乖女儿，爸爸看到，亲爱的女儿一边和奶奶哥哥吃牛排喝果汁，一边流着眼泪思念爸爸。我的心都颤抖了，我的眼泪滴落在女儿的牛排和果汁里。我想，那咸咸的味道，一定可以让女儿感觉到爸爸就陪伴在她身边；我相信，那咸咸的味道，可以减轻女儿对爸爸的思念。我不希望亲爱的女儿思念远方的爸爸，思念会让亲爱的女儿痛苦流泪的。
我祈祷上帝，把女儿对爸爸的思念转化到爸爸身上：女儿对爸爸的思念，是女儿脆弱的心灵无法承受之重荷；而爸爸对女儿的思念，越是沉重，就越让爸爸充满力量！我的乖乖女儿，你一定要听奶奶的话，那样奶奶才不会生气，那样奶奶才不会受累；你一定要听老师的话，那样爸爸才放心；你一定不要惹你哥哥生气，不要打扰他学习，要不，那个小坏蛋会揍你的；千万不要自己过马路，一定要和小朋友排好队，等着你奶奶去接你；在小区里走路，最好不要走西边那条人行道，那条人行道上有一块窨井石板没有盖好，有一天晚上，爸爸喝醉了酒，就掉进去摔伤了脚；进出小南门的时候，一定要慢慢地走，一定要先站住看一看，免得被那些冒冒失失冲来的小朋友或者自行车撞倒；不要总是看电视，爸爸已经说过太多次容忍了太多次，如果你还是总看电视，回去爸爸就把少儿频道藏起来，就象爸爸过去多次做过的那样；冰箱的门你一天最多只能打开两次，最好是一次，要不，要不……要不尽管爸爸没办法，但爸爸会生气的，爸爸也会象你那样裂开大嘴嗷嗷哭叫的，或者躺在沙发上难受的；我的乖乖女儿，你不是不喜欢爸爸难受吗？就象那一次，爸爸阑尾炎发作，躺在沙发上流汗，我的乖女儿一边吧嗒着掉眼泪一边给爸爸擦汗水．．．．．．
我的乖乖女儿，不要想爸爸哟！夜里不要哭着喊爸爸呀．．．．．．
我的乖乖女儿，你要想爸爸就想吧！想爸爸的时候你就哭吧．不过，想爸爸哭的时候，千万不要再钻进被窝蒙着头偷偷地哭了．．．．．．就象那次爸爸出远门回来，你悄悄告诉爸爸的那样．你悄悄告诉爸爸：“那次，想爸爸的时候，我蒙着头偷偷地哭了！”奶奶还笑着说：“哪有那样的事儿啊，你天天在哈哈大笑。”．．．．．．
我亲爱的乖乖女儿，不要哭，不要蒙着头偷偷地哭！你要是再那样，爸爸的心会碎的．．．．．．
我亲爱的乖乖女儿，你哭了吗？我仿佛听到，你又在蒙着头偷偷地哭了．不要哭，亲爱的女儿，要记着，你是爸爸的女儿．慈爱的上帝把你的生命和爸爸的生命维系在一起，就是让我们父女彼此安慰。看着亲爱的女儿，爸爸知道，肩上的重担有多么地沉重；但只要想到你的笑脸，爸爸就会无所畏惧，从来不会感到疲惫；爸爸是一个坚强的爸爸，只流汗流血而不会在你们面前流泪；而我的乖乖女儿每次给爸爸拔掉一根白发，爸爸的生命就会因此更加强壮．．．．
我亲爱的乖乖女儿，你要哭就哭吧．．．．．．你的哭声不会使爸爸的心碎成几瓣的！你的哭声，会让爸爸更坚强，会让爸爸拼命学习、工作、挣钱而不多花一分钱！
我亲爱的乖乖女儿，你的哭声，会让爸爸记着爸爸是一个爸爸；你的哭声，会让爸爸做一个合格的好爸爸！
亲爱的女儿，爸爸给了你生命；而在爸爸生命渐见疲惫衰老的时候，你给了爸爸另一次生命！亲爱的女儿，为了你，爸爸将永远年轻！
......
二
暑假，把妞妞接到了武汉。那是我这两年来最快乐的日子，我也可以十分清晰地感觉到，能够和爸爸在一起，妞妞更开心。是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骨肉团聚、享受天伦之乐更让人欣慰和幸福的呢？
恨不得在短短的一个暑假期间，让妞妞逛遍武汉三镇好玩的地方。有妞妞作伴，身上整天感觉很轻松，一个人独处时那些无端的或者有来由的沉重和劳累，真的就找不见了。尽管武汉的夏天整天如洗桑拿，但如果不是妞妞的到来，我原本是不打算安装空调的。我已经计划好了，实在受不了酷热的夜晚，就到楼顶的平台上露宿，眺望着南湖的波光，乘着南湖上吹来的凉风，枕着南湖的轻轻涛声入眠，倒也悠哉美哉。然而，想起妞妞伤热，还是在回去接她的前几天，安装了空调。妞妞，有爸爸在，武汉的火炉奈何不了你！
我喜欢旅游，却不喜欢留影纪念。妞妞来了以后，一定要把她在武汉的身影记录下来。于是，又买了一部数码照相机。一切都准备好了，亲爱的妞妞，咱们父女的武汉夏日之旅开始喽！
妞妞刚到的几天，我还是习惯熬夜和早上懒床。有一天早上醒来，明亮的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睁开惺忪的双眼，我看到，妞妞早已醒来。早醒的乖女儿没有打扰爸爸，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用手指指点着墙纸上的卡通动物，好像在和它们低声耳语，偶尔也轻声地哼唱儿歌。我伸个懒腰，故意长长地打个哈欠。听到我的响动，妞妞欢快地爬起来，蹦到我的床上，抱着爸爸，狠狠地亲了爸爸一口：“爸爸！爸爸！”哇，好幸福啊！我问妞妞：“你什么时候醒的？醒来怎么不喊爸爸？”妞妞说：“我醒来好大一会儿了，我想让你睡懒觉，就没吵醒你。”真是爸爸的好乖乖啊！常常听到有人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袄。这句话用在父亲身上其实更妥帖啊！妞妞的话也让我惭愧，让我意识到，作为父亲，是不能由着自己原来的懒散习惯的。
以后的每天早上，我都会早起。起来后，给妞妞梳头发，扎辫子。我喜欢给妞妞扎成那种脑后两把刷子的辫子，就象《大风车》里的红果果姐姐那样。然后，做饭或者到街上买早点。吃完饭，父女俩兴高采烈地出门了！
火炉之城夏日的太阳从一大早就毒辣辣的。每次出门，我都想带上一把阳伞，但妞妞却不喜欢打伞。看着妞妞简直是在吃力地扛着那把阳伞，算了，不打也罢，少了阳伞，孩子倒是更可以自由自在地蹦蹦跳跳。结果，在武汉生活了一个多月，妞妞原本白嫩的小脸晒得黑黑的。我在心疼之余，也感到欣慰，妞妞黑黑的脸蛋比过去的略显苍白看上去更健康，而孩子的健康是让父母最放心的。
惭愧的是，后来有一次，谈起在武汉的日子，妞妞抱怨：“武汉真热啊！在大街上走着，我都觉得头晕了。”这也让我想起，儿子八岁那年，我带他去北京旅游。我只顾一个人在前边走着，回过头来，只见儿子几乎是一溜小跑地紧紧跟随着……这些，都让我在回忆起来的时候，感到一种内疚和心痛。是啊，父母对儿女的责任感，正是在这样一点一滴的生活琐事上发现和建立起来的。和孩子们在一起，我原本毛手毛脚的习惯，逐渐变得从容和有耐心。
三
在武汉的一个多月里，带着妞妞游遍了武汉的著名景点:黄鹤楼、阅马场、汉口老街，当然，还有东湖、磨山、长江江滩和汉口动物园……和大人们的欣赏习惯不同，孩子们总是不大喜欢黄鹤楼和汉口老街这样的人文风景，我的妞妞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最喜欢的是动物园、东湖和长江。我问妞妞，是不是喜欢东湖的磨山，妞妞撅着小嘴说：“不喜欢。”“为什么？”“你一直让我走啊走啊，我都走得走不动了。”
唉，妞妞啊，东湖磨山的美丽就是要在慢慢的行走中体会的嘛，坐着旅游车转一圈，有什么意思呢？带着孩子出来游玩，的确是要注意到小孩子和成人不同的欣赏习惯的。一个成人也许觉得，在连绵起伏的磨山静静的山路上慢慢地徒步行走，饱览湖光山色，是一种极大的享受；在孩子们那里，这写带来的更多的只是劳累。孩子们喜欢的，是在成人眼中单调乏味的坐着那种旅游电动车四处转悠吧？
妞妞很喜欢在东湖里划船。我的妞妞好勇敢啊！在波涛浩渺的东湖中间，张望着四周深邃浩瀚的湖水，连老爸都觉得有些眼晕，妞妞却站在船头，甚至还叉着腰，张开双手，迎接着东湖上浩浩荡荡的风，象一位女英雄一样地眺望远方，并且大声喊叫。吓得她老爸急忙紧紧地抓住她，吓得船夫连声喊道：“小美女，快回来！快回来！”妞妞头也不回，只是抓住船篷两边的栏杆，依旧眺望着远方的天水一色，依旧大声地喊叫、歌唱。
哈哈，我的妞妞真棒！爸爸其实天性有些怯懦，尤其担心这样的性格弱点遗传给孩子们，看到妞妞如此勇敢，爸爸感到无限的欣慰！
妞妞坐在船舱里，偎依着爸爸，小手探出去，不停地嬉水。清澈的湖水溅在她的脸蛋上，她会咯咯地欢笑。她问船夫：“伯伯，这湖里最大的鱼有多大啊？”船夫笑着说：“有这条船这么大。”妞妞若有所思地哦哦着。突然，她想起一个可怕的问题：“那要是这么大的鱼把这条船拱翻了怎么办？”唬得船夫连声说：“小美女，可不敢那么说的，可不敢那么说的！”哈哈哈哈！
小孩子都喜欢动物园，我的妞妞当然也不例外。在汉阳动物园，妞妞的小脸上不时地淌满汗水，脸蛋儿也被太阳晒得红红的，但是，她自始至终欢蹦乱跳，催着我不停地往前赶。和憨憨的大熊猫“伟伟”、“希望”合影，和咆哮着的大老虎、狮子合影，和几只在草地上悠闲散步的大灰鹤捉迷藏；看到马戏馆里的笨狗熊竟然那么乖巧地耍把式，妞妞乐得笑弯了腰；看到一只狗熊刷着一根木棒，突然掉了下来，妞妞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哈哈大笑：“你这个小笨笨，不好好学习，看老师批评你！”走在蟒蛇馆昏暗的走廊里，突然，脚下有一条大蟒蛇在翻动，妞妞“哇”了一声，紧紧地攥住爸爸的手；定睛看看，原来，那不过是一个逼真的蟒蛇图案，妞妞长喘一口气，然后哈哈大笑，而且勇敢地隔着玻璃，去触摸里边酣睡的蟒蛇。爸爸再次为妞妞的勇敢而自豪和欣慰！
长颈鹿是妞妞眼里的小可爱。那几位来自非洲草原的大个头，吸引了众多的孩子和家长们。妞妞和其它小朋友一起，喂它们青草、饼干，看到自己投喂的青草、饼干被长颈鹿吃下，孩子们会欢呼雀跃。
在一匹大骆驼前，妞妞想骑上去，却又没勇气。犹豫了半天，看到一位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女孩骑在驼峰上，得意洋洋地照了张像，妞妞终于鼓足勇气，在爸爸和骆驼主人的鼓励和帮助下，爬到了驼峰上。正当她举起小手做出pose的时候，骆驼突然挪动脚步，吓得妞妞尖声直喊“爸爸，爸爸，我要下来！我要下来！”看着妞妞那副惊慌的滑稽模样，围观的游客哈哈大笑。
其实，那次妞妞的确是吓坏了。我时常默默打量那张照片，照片上，妞妞的脸色因为惊恐而苍白，鼻子嘴巴都错位了。不过，看上去的确很有那种孩子气的滑稽。看着看着，我会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看着看着，我的眼中会笑出泪花，就像当年，每次想起刚刚一岁的大儿子那咬着小嘴发狠的样子，我总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一样……
几次带着妞妞去长江边玩耍。暑期正是雨季，长江水位高涨，辽阔的、浑黄的江水波涛汹涌，七岁的妞妞会象她的爸爸一样，站在长江岸边的巨石上，感叹着：“哇，好壮观啊！好美丽啊！”妞妞站在江滩的围墙上，要爸爸给她拍照，她竖着手指，在墙头上做出的怪样子，让爸爸时常看了忍俊不禁。
亲爱的乖乖女，你还记得，你从长江大桥上抛到长江波浪里的那个心愿瓶吗？你默默地许下了一个什么心愿啊？我想，一定是能够每天和爸爸在一起吧？你说，你的心愿瓶会随着长江的流水漂向大海，漂到海的女儿伏卧着的那块巨石上；海的女儿一定会看到它的，你的心愿也会在神奇的海的女儿的帮助下实现的。亲爱的妞妞，告诉你吧，在一个梦中，美丽的海的女儿对我说，她已经捡到了妞妞的心愿瓶，她已经知道了妞妞的心愿，妞妞，你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图书城是我和妞妞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不但有精神食粮，也有妞妞喜欢的肯德基。许多日子里，我们父女在那里可以呆上大半天甚至一整天。图书大厅里很凉爽，而且还有许多座椅。妞妞会拿一本儿童故事书，坐在爸爸身边，专心致志地看着，轻声读着。有时候，她也会和其他的小朋友一起在大厅里悄悄地捉迷藏，一起看书，一起聊着孩子们的故事。累了渴了，就拉着爸爸，去到楼下的肯德基餐厅，来支冰激凌或冰饮，来只炸鸡腿或汉堡包、炸薯条。妞妞最喜欢那种雪顶冰果汁，看着她津津有味地享受着喜欢的美味，爸爸感到很惬意，比自己美食都要享受。
肯德基餐厅有时候举办儿童活动套餐。有一次，妞妞和好多小朋友一起，参加一个奥运知识竞答活动。每次听到题目，妞妞都会不假思索地很快举手，可好几次都没提问她。当问到“本届奥运会是第几届”的时候，妞妞再次迅速举起了手，而且举得高高的。这次总算提问到她了！可惜，妞妞却答不上来，她红着小脸蛋，焦急地问我：“第几届？第几届？”遗憾的是，不关心奥运会的笨爸爸也不知道答案。看着女儿依旧高高地举着手、羞红了小脸儿的局促模样，提问的大姐姐和参加活动的家长们善意地笑起来……
四
每天晚上回到家，我们父女吃过饭，妞妞做作业、写日记。写日记当然不是孩子自己的主意，那是老师布置的暑假作业。第一篇，妞妞写道：今天，我和爸爸一起去珞珈山爬山，珞珈山好漂亮啊，我们好高兴！第二篇，妞妞写道：今天，我和爸爸一起去爬狮子山，狮子山好漂亮啊，我们好高兴！第三篇，妞妞写道：今天，我和爸爸去长江，长江好漂亮啊，我们好高兴！哇，妞妞，你真是一个作文小天才啊，一咏三叹！说实话，我这个写作爱好者发自内心认为，孩子说的是真话，怎么写都无关紧要。
做完作业，妞妞在房间里看动画片，我则在楼顶宽阔的平台上散步、抽烟。我能够不时地听到，妞妞看着动画片时发出的哈哈笑声；听着妞妞欢快的笑声，一天的疲惫轻松多了，嘴角也感觉到有微笑。不一会儿，妞妞也搬把小凳子上来，在亮亮的平台上，给爸爸跳舞、唱歌。躺在一把帆布躺椅上，看着女儿跃动的身姿，我感到，生命是多么的美好，生活着是多么美好！我为自己生命创造的跃动而无比欣慰，为孩子的快乐而欣慰。然而，妞妞回去的日子里，每次她的歌声在耳边响起，爸爸总是听到一种淡淡的孤单和感伤……
妞妞这个时间最大的乐趣，是和她的小白兔玩耍。那只小白兔是我和妞妞乘渡轮过长江，在汉口江滩的一个宠物市场上买来的。从刚刚咿呀学语的时候，妞妞就很喜欢小动物，尤其是毛茸茸的小兔子。孩子们天性中都有对小动物的热爱。从汉口江滩回来的渡轮上，妞妞一直拎着她的小白兔笼子，还让我给她们照像。此后，每天我们父女从外边回来，妞妞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楼顶上，和她的小白兔玩耍，和它说着孩子们的悄悄话，给她梳理毛发，从楼下拔些青草喂它。妞妞给它起名叫小白。
小白也是有灵性的，每天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它就会跑到门口，等着我们。妞妞欢快地叫着，抱起她的小可爱，亲吻它洁白的毛发，有时候还亲吻它的小嘴唇。结果，弄得浑身满脸兔毛。然后，她们会在楼顶上捉迷藏。每当这个时候，楼顶上总是可以听见妞妞开心的、清脆的笑声。
玩累了，妞妞就搬把小凳子，偎依在爸爸身边；小白兔也会颠颠地跑来，卧在我们父女脚下。妞妞偎依着爸爸，抱着爸爸的胳膊，有时候钻进爸爸的怀里；小白兔伏在我们脚面上；我一遍一遍地给她们讲故事，妞妞也会问这问那：为什么月亮有时候是圆圆的，有时候却是月牙呢？星星为什么会眨巴眼睛？南湖对面的狮子山上真的有狮子吗？妞妞也会给爸爸讲故事，把她从动画片上看到的、学校里老师讲的童话故事讲给爸爸听……
人伦之乐是多么地幸福啊！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它们更有意义更有价值呢？孤独者多么不幸啊！
曾经和妞妞约定，爸爸离开武汉的时候，就把这只可爱的小白兔放到武汉大学校园里的珞珈山上。我说：“放到狮子山上吧。”妞妞马上反对：“不行！狮子山上有狮子！”尽管我说狮子山上根本就没有狮子，就连比松鼠大的小动物估计都没有，但妞妞总是不放心。妞妞还反复地问我：“珞珈山上有没有猛兽啊？小白兔会不会受害啊？”
让人伤心的是，妞妞回去后，小白就生病了；不久，悄悄死掉了。我不敢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妞妞，每次我们父女通电话，妞妞总要问起小白，我总是骗她说，小白现在正在我的脚面上睡觉呢！它还挠我的脚丫子呢！妞妞听了，总会开心地哈哈大笑。
男人，你的肩上只负载着儿女的幸福
转眼间，一个多月的暑假就要结束了。本来，我想让妞妞在武汉上学，但想到自己在这里也不知道能够停留多久，我甚至不知道，下一次的旅程将要在哪里停泊，带着孩子到处漂泊，实在不放心，还是送到她母亲那里吧。爸爸可以明显地看出，妞妞多么不愿意回去，多么不愿意离开亲爱的爸爸。每当我说要送她回去，妞妞总会黯然神伤，有时候几乎就要哭起来了。于是，我把行期一拖再拖。但是，很快就要开学了，我即便心碎，也不能再耽误了。
乘了大半天的火车，转了汽车，父女俩千里迢迢回到了老家濮阳。本来想再带着孩子到处转转，但看到孩子疲惫的样子，我很快就把妞妞送到她妈妈那里。在她妈妈经商的店铺门口，妞妞亲吻着爸爸的脸，紧紧地抓着爸爸的手，小嘴儿翕动着，眼睛红红地……
我知道，我的乖乖女儿就要哭出来了。我急忙努力地笑了笑，亲吻一下妞妞的额头，安慰她：“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爸爸一定会在明年这个时候，把你接到身边。从此，我们再也不分开！”妞妞象每次和爸爸分别一样，听话地点点头。再次亲吻了妞妞高高的、圆圆的、热热的额头，装出一幅高兴的样子，然后，强迫着自己，转身离去……
几次回头看看妞妞，她站在门口，一只手推着玻璃门，另一只小手一直挥动着，向爸爸招手……我也回头挥挥手……转过一个街角，看不见了我的妞妞。在街角的那边站住，竭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竭力地抑制着胸口的抽搐，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眼泪；我告诉自己，我是一个男人，一个爸爸，在女儿面前，我必须坚强！
转过街角，我悄悄回身，偷偷地探头看，妞妞还是象刚才那样，站在门口，一只手推着一扇玻璃门，一只手不停地对着已经看不见了的爸爸挥动着、挥动着……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妞妞的手放了下来，揉着眼睛；我看到，妞妞的小肩膀耸动着；我似乎可以听到，妞妞低声的抽泣……
转过身，我想向公交车站走去，却迈不动脚步。无力地蹲下来，闭上眼睛，我感觉到，双肩在剧烈地抖动，胸口在一下一下地抽搐，我浑身冰冷。但是，我没有掉泪！我蹲在地上，也许有一会儿我还坐在水泥台阶上了；我不停地、迷迷糊糊地告诉我自己：你是一个男人！你是一名父亲！
很快地，我站起身，望一望远处的行道树，望一望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它们在我眼前疾驰，却悄无声息；我仰望着天空，我记得，昏黄的太阳一片迷蒙。但我的确没有掉泪！
而此刻，我的眼前模糊了……
我多么自私！我多么贪婪！我多么残忍！对于一名父亲，所谓的奋斗，为了朦胧模糊不着边际的理想信念的奋斗，抛开儿女一个人在外的所谓打拼，的确就是施逞个人意气的贪婪和自私！对此，以后年岁渐老的我时常深深地内疚和自责。多少次，我想回过头来，我想就此歇息。而命运的列车，载着我，身不由己地四处奔波。在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足、任何地域都能够满足基本生存需求的现代社会，舍弃儿女心灵安慰的所谓奋斗的确有贪婪、自私的嫌疑，是一个男人能够承受而儿女稚嫩的心灵无法承受的心灵重荷。我从来没有因为个人的艰辛淌过哪怕一滴眼泪，然而，这两年来，无数个夜深人静时分，儿女的柔弱，儿女的孤独，儿女的哭声，儿女的欢笑，却一次次地穿透沉沉的黑夜而至，一次次地撕扯着男人的心！许多次，我刻骨铭心地想到，平淡地生活着，平淡地享受天伦之乐，做一个无所作为而能够和儿女在一起的父亲，是多么地幸福和值得自豪；多少次，我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为了儿女平淡的幸福，我应该忍受一切个人奋斗私欲的折磨；为了儿女平淡的幸福，我可以牺牲自己的所谓理想和追求，可以学会妥协和世故；为了能够尽早地给儿女一个圆满的家，我可以就此止步甚至转身……
男人，我们肩上只负载着儿女的幸福，我们肩上没有其它使命，哪怕使命听上去多么辉煌豪壮！
而这命运的列车啊，而那生命中无法遏制的激情啊，以及那种来自灵魂深处高贵理性的呼唤，承载着无数的男儿梦，驱动着他们的脚步，痛苦却无法停止……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在武汉的日子里，每天晚上，妞妞在楼顶平台上偎依在爸爸身边或者怀中，最喜欢唱给给爸爸的，是一首叫做《虫儿飞》的儿歌。妞妞似乎并不能唱完整，起初，没有听明白歌词内容，但孩子那低低的、轻轻的哼唱，让疲惫的爸爸感到一种温馨的惬意恬淡。我喜欢慷慨激昂的黄钟大吕，但也喜欢缠绵悱恻的低吟浅唱，至于儿歌，我象每个人一样，象每位父亲一样，总是最喜欢的。孩子们天真烂漫的清脆歌声，儿歌中那种充满心灵安慰的宁静，让时时感觉沉重的父亲们，总是能够得到心灵的轻松和慰藉。从暗哑的外婆桥，到动情的《鲁冰花》，儿歌中那传递着人类最美好亲情的韵律，让最冰冷沉重的成人的心，因此感受到生活的美好。这是上帝通过父亲们的生命创造回赠给我们最好的礼物。
妞妞回去后，每次打电话或者通过网络视频，我总喜欢听她唱歌，妞妞也总是欢快地答应。几乎每一次，妞妞总是稍稍考虑一下：“嗯，爸爸，我给你唱《虫儿飞》吧。”我总是说：“妞妞唱什么，爸爸都喜欢听，爸爸都高兴。”和妞妞在一起的时候，只是感到这歌曲旋律和格调的恬淡和宁静，尽管也可以体味到某种淡淡的感伤，但孩子在身边唱着，爸爸听到的，更多的是欣慰和轻松的欢乐。
如今，隔着千里重山，听电话和网络那头妞妞轻轻地哼唱，总觉得有一缕缕或淡或浓的感伤，萦绕在心头。女儿孤独的、稚嫩的歌声，女儿圆圆的、高高的额头，她那种让爸爸十分熟悉的哼唱假声。唱着唱着，妞妞会停下来，对爸爸说：“爸爸，你等会儿，让我想想歌词儿。”然后，妞妞会从头哼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感谢这首儿歌的词曲作者。显然，他们都是天才，充满细腻灵性的、少见的天才。这首情感细腻、曲调舒缓的天才歌曲，应该是他们心灵深处某种情绪的自然流淌；他们也许是有些伤感气质的作者，能够创作出这样精灵般的歌曲，固然是天才的灵感，但也许更是他们自身深深的思念的自由流淌。他们用天使般的歌声，安慰着自己思念的心灵，安慰着无数个思念的人。感谢他们！感谢女儿的音乐教师！
无数个夜深人静时分，带上耳机，反复地收听这首儿歌。我分明听到，这就是我亲爱的妞妞的歌声，她就在我身边，我的妞妞正偎依在爸爸身边，紧紧地抱着爸爸的胳膊，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数点着无声地在我们眼前舞蹈的虫儿，轻声哼唱着……
清澈的童声，那双思念的明亮的眼睛……我的妞妞和一群小天使在一起，在爸爸的天空舒缓地旋舞、歌唱，儿童们清脆的歌声，她们欢快的、无忧的笑声……
此刻，我刚刚从从昨夜粘稠的梦中醒来，拉开窗帘，秋日的阳光，亮亮的雨丝般洒落在肩上；眺望起伏连绵的峰峦叠嶂，眺望香山漫山的红叶，我开始感觉到轻松和恬适。打开电脑，想念起女儿，再次收听这首《虫儿飞》：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不知不觉中，眼中有一种涩涩的、热热的感觉，而脸上的微笑依旧，明亮的秋日阳光，静静地洒落在沉默的西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