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7年夏,傍晚6.10,天边的云朵在村口马路的尽头趴着,红彤彤的,好像融化了的草莓味阿尔卑斯糖。
爷爷佝偻着背跨进了我家的院门,他的嘴裡粘著一根煙,那根煙扁扁的,應該是被咬的很紧过,烟头的白烟上升的很慢,跟他来我家吃晚饭的行动速度一样慢。他并不是年老走不动道,他是天性豁达,一步一步的走在路上,跟家里很老旧的钟一样,滴答滴答滴答,不紧不慢。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没有快速的步行过。他知道他没有坐下之前,我们全家都不会提前动筷子,只会坐在小桌子四周,空出“上岗子(饭桌上辈分最大的人坐的位置)”等着他,有时候妈妈会提前夹一块肉塞我嘴里,接着就会被爸爸批评:不懂礼仪,惯(宠)子害子,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大快朵颐。
小桌子很小,大概只能放下9碟菜,3乘3,然后就连一个小酒杯都再也放不下了,就那么小,所以我们从来不会准备那么多菜。小桌子是普通木头制作的,外面是黄色的斑驳的漆。桌上有爸爸今天捉的红烧“扁条鱼”,还有从隔壁村买来的烤鸭和鸭肠,应该还有一些中午剩下的蔬菜。最关键的是有两瓶冰啤酒,是我去喊爷爷吃饭的时候,在他家小卖部的冰箱里拿的,我妈觉得不用给钱,我爸觉得要给,我也觉得要给,反正给也不是我给。这两瓶啤酒我可以喝半瓶,剩下的一瓶半归爸爸,妈妈也会从我的杯子里喝一口,大概五分之三杯。另外还会有半瓶“浏阳河”,5块钱一瓶,但是够爷爷一个人喝好久,他一顿只喝两酒杯,酒杯是只有草莓那么大的小杯子,他的口头禅:一顿两杯酒,活到九十九。
我们是在院子里水泥地上吃晚饭,西边是晚霞,东边会有晚风吹来,东边的邻居也会在他家水泥地上放置一张“凉床”,他家的祖孙三代都会坐在凉床上嬉戏,看到我们家在吃饭,会笑嘻嘻的寒暄一声:
“忙到现在才吃啊?”
这时都是爸爸回应道:
“嗯,这不今天下午大雨停了,出去逮了一碗鱼嘛,就把老头子喊来一起喝点酒了。”然后会问邻居吃了没,没吃可以来一起吃,邻居当然吃过了。
夏天什么都好,就是蚊子不好,特别是吃饭的时候,我吃饭,蚊子吃我。妈妈会拿扇子给我拍一拍,我只顾着啃烤鸭腿。爸爸吃一口鱼,就开始谈起了村里最近发生的大事,比新闻联播有意思,主要是说给爷爷听:有的是让他知晓,有的是问问他的意见,有的是当笑话,爷爷一筷子菜,一口“浏阳河”,偶尔的会放下筷子抹一下嘴,回应一句:“那家伙最不是东西!”
二
“妈,我到底是不是我爸亲生的?”我生气的问道。
“鬼知道,天底下哪个老子像他这样?就会到处讲儿子坏话。”我妈添油加醋地说道。
我越想越生气,直接打开房门,我爸斜躺在床上,看着新闻联播,7.25。
“爸!”
“别吵,国际新闻!”他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说道。
我妈又看不下去了:“国际新闻跟你有屁关系?伊拉克打仗让你去啊?”
“你不懂!”
我们也不知道我爸怎么想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他,比谁都关注国际局势。
国外的水深火热很快播完了,我立刻问他:“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我爸一愣,然后笑起来。
还没等他解释, 我妈接着说:“你自己讲,你是不是在村上吃饭,讲儿子这不行那不行?数学竞赛得个二等奖,要别人家不得高兴死了?你怎么讲的?'江苏省二等奖,你们不晓得,一等奖有一大批,二等奖又是一大批,不如直接叫安慰奖。'”
我爸听了尴尬的笑着,解释道:“我能怎么讲呢?总不能自夸吧?”
我妈接着说:“还有你爷爷也跟着起哄,真是特别的老子特别的儿,孙子得奖了,一句表扬的话都没有。”
我是越听越委屈,直接跑出去,外面黑压压的,我也不敢跑出院子,就在院子边蹲着,泪珠在眼里哗啦啦的打转,想想那时的我是真的爱哭,跟废物一样。
我妈看情况不对,跟出来安慰我,话锋一转,说道:“你爸也不是一直这样,他就是人来疯,就我或者你在场的时候,他绝对不讲一句好话,但是听村上人说,我们不在的时候,他还是一直夸你的,讲你聪明呢!他就是在你面前死要面子。”
我听了擦了擦眼泪,就笑了起来。我爸也打着赤膊走了出来:“回房间吹空调了,外面全是蚊子!”我立刻又拉下脸不看他,跟着我妈进屋。
三
“爸爸你跟着我走”我在新街口地铁站带着他转地铁,人流涌动,他很久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年轻人,他很安静的跟在我身后,我在地铁上给他找了个位置,他坐下后我就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的站着。
爸爸确实老了很多,他那件颜色都洗淡了的衬衫,听我妈说是我大一的时候给他买的,后来再也没买过,他也就一直穿着。人比衣服老得快啊,在大城市呆了好几年的我似乎这时候才醒过来。
他没有了在村上时的精明,如果我不在,他连地铁也不会坐。他在地铁上看着贴在车身上的广告,不会东张西望那形形色色的年轻人。也是面无表情的。
我一直带他到了省人民医院肿瘤科,白大褂的实习生带上门走出来把我拉到一边,很平淡地说道:“肠子里有东西,挺大的。”
我的脑子一瞬间空白了,身后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他们都忙着去哪里?
四
两年后又是夏天深夜,唢呐声响彻了村。
外面漆黑一片,妈妈带着我去邻居家敲门,我跪在地上不停的哇哇哇的抹着眼泪,邻居大伯开了门就明白了,跟着我一起急匆匆回到了我家。没过多久,全村人几乎都醒了,他们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一天。
几个娘娘来帮忙裁白条,几个伯伯来帮忙布置桌椅,蜡烛在灵台上燃烧,黄纸在铁盆里燃烧,唢呐在不停的吹着,他们一时间全部出现了。大人们早就准备好了,我也是大人了,但我没有准备好啊。
表哥把跪着的我扶起来,拉到门口想跟我聊聊。他说:“咱们老施家,这几年开始走下坡路了,我妈妈,你小姑才走没多久,现在又出了这事,唉,你要节哀,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反正无论如何,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你要把这件事办好,跟你妈一起,听到没?”说着说着他自己声音也变了,“舅舅还年轻啊,可惜没有早点去医院,唉,耽误了啊。”
我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了院子外面,远远的看着爷爷的小屋子,淡淡的黄色光亮微弱的颤动着,我蹲了下来。
五
两年后又是夏天,又是深夜。身体健壮的爷爷也因病走了。我回到村口的时候,就远远的听见了唢呐声,哭声,锅碗桌椅碰撞声,黄色的灯光从爷爷的院子照出来,黄纸在铁盆熊熊的燃烧着,很有力的燃烧着。我看着这一切愣住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两年后,还是两年前,一切都还那么熟悉,还没有遗忘的记忆这么快就被复习了。
我走到爷爷面前,他躺在那里,手里没有酒,嘴里没有烟,他就这样躺在那里,熟悉又陌生的躺在那里。叔叔跟我说爷爷,也就是他爸爸,是高寿走的,算是白喜事,让我不要难过。
我当然难过。我看到爷爷的小屋子空荡荡的了我就难过,我看到那盏可以发出淡淡的黄色光亮的灯我就难过,我回到了自己家的院子,我看到满院子的杂草在两年之内把水泥地侵蚀的面目全非我就难过。
我在我家院子里蹲着,扯着地上的杂草,唢呐声带来的黄光映照着我,我突然感觉这光是从我家屋子传出来的,屋子里的电视机在放着国际新闻,爸爸这次没有让我安静,我可以放肆的哭出声。
黄光里,我的身下似乎又出现了小板凳,面前又出现了那张黄色的小桌子,扁条鱼,烤鸭,啤酒,浏阳河,小酒杯,全部都出现了,爸爸和爷爷还在说着村上的家长里短的事。
隔壁邻居家的祖孙三代也都爬上了他家门口的凉床,邻居又在笑嘻嘻的问道:
“忙到现在才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