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问:几点了?
我看了看手机,10点半了。
“睡吧,娘。”
“嗯”,话音刚落,娘马上睡着了。
娘已经苦苦支撑了7个小时,这七个小时,我不停的说话,和娘聊天,娘也努力抵御着麻醉残留和镇痛泵催眠的影响,怕的就是晚上疼的厉害,使劲熬熬,留待晚上好好睡,减轻疼痛的影响。
其实娘也说了,闭上眼,马上就睡着了,还是不停努力的睁眼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这个点,也是平时娘睡觉的点。还是尽量保持固有的生物钟规律吧。
看着娘已沉沉入睡,我又拿棉棒给娘蘸了几次嘴唇,每次蘸的时候,娘都会不由自主的用舌头舔一下棉棒渗出的小小的湿润,这回放心的睡了,也没再舔。
我又检查了一下手术的胳膊,手指还是略微肿胀着,再次把被子掖得严实合缝。
我躺到我的陪人床上,躺下才发现,床头桌上那两个杯子挡住了我看娘的脸的视线,又起身拿开杯子,再躺下,又觉得我这个陪人床离娘的床太远了,这么晚了,也不好再挪床,怕弄出动静,侧身躺着,也不是很累很困,为了这术后第一夜,我这两天没事就躺床上,养精蓄锐,都被巡视的护士说:谁是病号啊?
不知道啊,病号端端正正坐在床沿,自己把被子按护士的叠法叠得板板正正的。
我依旧躺在陪人床上,假装听不到。
此时夜深人静,似睡非睡中,听到娘嘴里唔唔噜噜的说了一句:“锅屋里有。”
锅屋里有?
这是梦中惦记爷吃饭?告知爷什么在锅屋里?我胡乱猜测着。
娘这一辈子,伺候爷吃饭是天大的事。
去年突然失忆的那一次,什么都不记得了,几乎连人都不认识了,凌晨3点半,还跑到厨房给爷做饭,其实,当时娘只是在锅了放了一锅水。
给爷做饭,让爷吃好,已深深根植于娘的潜意识中。
已携手走过金婚岁月的爷娘,已是血脉相通,心意相连,所谓的心有灵犀,是积年的爱在岁月的沉淀。
这看似普普通通的做饭,几年前就是这样高于自己生命的心心念念给爷做饭的理念,当时爷几欲垮掉的身体,就这样在娘“一米度三关”的絮叨中将爷从生死线拉回。
娘比爷自己还知道爷的胃需要什么,爷的身体需要什么。
所以,在娘面前,我羞于我的营养师证。
用心,能成就很多事,能成就伟大,能成就辉煌,能成就生命——这比世间任何的成就都伟大。
因为生命高于一切。
等了一会儿,我再起身给娘蘸蘸嘴唇,娘似乎被刺激了一下。
呀,水凉了,娘不舒服了,唉,又粗心了。急忙添了点热水,又蘸了蘸。
娘迷迷糊糊睡梦中,又含混不清的说了一句:“……锅屋里有……,锅屋里有香油……”
原来,娘想在嘴唇上抹点香油啊。
干燥,干燥,就是干啊,这样的干渴,娘在睡梦中也感觉得到啊,这得多干啊,难道术中用过阿托品?
术前,没看到打肌肉针啊。
后来,我问过护士和医生。
护士用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职业口吻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能不干吗?”
医生说:麻醉的事儿。
这些解释其实都是想当然的,我心里明白,这样极度的焦渴不是这样简单说明的,我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如此干渴?术中用药包括麻醉我并不明了,即便知道,也不知道哪些药物会导致如此的干渴?
第二天,娘能进食了,大姐小心翼翼在娘不呕吐的情况下,喝了最大量的水,依旧没摆脱娘的嘴唇干裂掉皮,而且,喝了一天的水,都没小便。
娘住院期间,恰逢二叔去世,娘心急如焚,但是也回不去,彼时手术正在安排中。
等待手术的时间,也没什么治疗,术前该查的也都查完了,病房里只有我和娘。话题自然而然多是聊刚刚去世的二叔。大姑家的表弟在医院上班,也不时过来看娘。娘聊的最多的就是二叔,和二叔有关的人和事。
娘从来都是温和的人,一辈子和人不争不吵,也未曾见过娘急躁冒失状,平时也这样云淡风轻的说话,用心了,便听进去了,不用心,便以为是一个老人的絮叨,年少不懂,尘世的起起伏伏也见多了,风雨彩虹的也历练了一些,而今听娘说话,不敢说娘的话字字珠玑,入耳,却甘之如饴,一个字都不想漏,许多人听领导上司说话,也唯恐漏掉一个字,那与职业前途个人利益有关,无涉感情,而我听娘说话,却是实实在在的想听,无关其他,就是想听,觉得是难得的享受,即便娘骂我,经过时日的沉淀,再回想起来,有时都高兴的忍不住就笑了,其实,有时我是故意找骂。我喜欢娘骂我时开心的样子,让娘感觉,不管我多大了,我需要娘,我要让娘一直存有被需要的感觉。何谓彩衣娱亲?不用人教。
儿女长大了,都是成家立业,各奔前程,鲜少有这样的时光,放下手头的、心头的一切,温暖的,悠闲的,静静的,不紧不慢的和父母拉拉呱。
娘的文化程度不高,记忆却好。
说从前,也说起前不久给二叔送白菜,娘用二叔的三轮车拉上8颗大白菜——这白菜还是爷开车去我的姥姥家拉来的,去给二叔家送,娘这样缓缓叙说着,我知道这是娘在缅怀二叔。
“你二叔对我不孬啊,”娘说。“那年,你刚下生,我去喂你了,你老奶奶熬了几个茄子,搁了一点油,当时十好几口子人吃饭啊,这几个茄子,还够吃啊,都吃完了,末了,你小姑在用煎饼抹锅,你二叔看着了,说,嫂子还没吃饭呢,锅都抹出来了。”
表弟东升过来的时候,娘又说了一遍。
敢情,50多年前的这一句话,让娘记了一辈子二叔的好。
二叔的日子过得艰难,娘总是不声不响的力所能及的帮他和二婶。
我在记忆中也曾努力搜索二叔二婶对我娘的好,奈何实在搜索不到。
我说娘,娘啊,你就光记别人的好,我呢,好也记,仇也记,恩必报,仇也必报。
娘其实经常讥笑我:恁捏都是些什么银。
这个“恁”,也包括俺爷,哈哈哈哈。
娘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病房里缓缓流淌,而我脑中却产生了蒙太奇的画面,我看到,我的快80岁的老娘,换完膝关节后已经走不了多少路的娘,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如何吃力的、艰难的推着二叔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去给二叔家送白菜,因为二叔家门口是上坡,娘推不上去三轮车,只能一棵一棵提进去,娘有颈椎病,肩周炎,网球肘,而且,还常年吃着抗类风湿的药,连馅子都剁不了,就是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的娘啊,一棵一棵的白菜提到三轮车上,到二叔家后又一棵一棵给提进家去。
二叔家的煤球没有了,这是二叔家唯一做饭取暖的工具。娘想给买,可是没有卖煤球人的电话,又到处打听联系,给买煤球。
我打开大脑引擎,只搜索到二婶那张见人永远一副爱答不理的阴沉的脸,实在在我从小到大的记忆中,一个丝毫不懂得孝敬尊重长辈的人。
我也时常感叹:我怎么就没有娘的胸怀和气度呢?
娘去上街,看到路边的流浪狗,娘也得回头家走拿点吃的给流浪狗,再上街。我也可怜流浪狗,但是只停留在内心,并未付诸行动。思想到行动,这是质的飞跃。
听娘说话,娘说的时候,我会加进许多想象自动拼凑生动的画面。
娘说的太平淡了,一点也不生动。
但我的心会随着娘的话在动,脑中也会在想,这就不平淡了。
而娘的声音,一贯的不急不缓,如潺潺小溪缓缓流淌,娘不会形容词成语的说话,娘就这样淡淡的说,我就这样静静的听,听着,听着,便融进去了,内心愈来愈澄明纯净,蓦地,豁然开朗,众人遍寻世间的天籁之音,梵音,原来,就是娘说话的声音啊。
许多人跋山涉水,寻名山古刹,烧香拜佛,以求得偿所愿。
那日在家里的故纸堆里,发现了一句话:
家里就有两尊佛。
这是某年某月随手记的一句话。
而今天,在娘住院的日子里,在温暖的病房里,和娘这么远远近近的聊着,没有电视,也不看手机,我们娘俩就这么静静的说着话,岁月静好,内心融融,忽然就想到了这句话。
家里就有两尊佛,不必远寻。
累了,倦了,那就回家吧,不看电视,不玩手机,陪父母静静坐坐,随意聊聊,即便是只有住院陪护,才能享受这样美妙的时光,也好。
2021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