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臭臭也十岁。我还是小孩,它已是一条老狗。
臭臭有着典型的老年狗的生活规律。早上七点的时候它准时扒院门,表示要出去拉屎撒尿。等我们做好早饭,它准时回来。之后,它大部分时间都会趴在窝里,只有在吃饭时间活动下筋骨。
某些时候,我不太满意它这样的生活方式。我要让它跟我玩。我用饼干引诱它。它睡觉的时候,我把饼干伸到它鼻头上,它嗅了嗅。看它要被诱惑住,我立马拿着饼干起身走开,它一定也是立马起身,一瘸一拐地跟上来。此时,它表现得才像个合格的宠物狗,我也有了当上主人的喜悦。
臭臭的毛几近全白,是乡下那种常见的杂种矮狗。早些年,它的一只后腿被过路的自行车轧到,在柴火垛里躺了好几天,居然又站了起来。但从那以后,它明显地老了,眼神里有了怯意。
我不记得它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我也刚出生。按理说,那时照顾我就挺费劲的,为什么还要养只狗?听我妈说,姥姥家的母狗生了一窝小狗,把它们送给了亲戚们,就剩下臭臭,原打算扔掉,我妈心疼,就带回了家。但心疼归心疼,我妈要照顾我,就不可能好好照顾它,通常只是扔给它一小块馒头。它饿,满地找吃的,弄得身上臭烘烘,于是有了名字,“臭臭”。
臭臭没瘸的时候,做过许多让家里人津津乐道的事情。那时候,家里养羊,臭臭住在羊圈里,整天和羊厮混在一起。一天,爷爷去放羊,打了瞌睡,一睁眼,发现羊都不见了。爷爷在田地里寻了半天,找不到羊,干脆回家。回到家后,发现羊都在圈里。奶奶取笑爷爷,我看见咱家的羊回来了,后面跟着的是臭臭,我心想那个老头子去哪了?
我家卖羊,臭臭明显不舍,一直朝那个羊贩子狂吠。羊贩子骑着摩托车驮着一只羊走了,臭臭去追,追到了他的庄上。羊贩子只好又驮着羊回来。我们把臭臭关在屋子里,羊贩子乘机又驮着羊走了。我们边听着臭臭在屋子里狂吠,边夸它有灵性。
我记事后,知道有条狗整天绕在我腿前。我生气的时候,踢它两脚。大部分时候高兴,我蹲下来挠它头。可能小孩子天生喜欢毛茸茸的东西,我见到它,就蹲下来挠它头。后来,因为喜欢听“沙沙”响的声音,我又挠它的肚皮。它养成了习惯,一见到我,就四脚朝天地仰卧起来,等着我挠它肚皮。
就这样我俩都长到了十岁。因为腿被自行车轧了,臭臭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它也不经常走路,除了早上外出拉撒,大部分时间都趴在窝里。
我渐渐不和它那么亲近了。我要去上学,放了学要抓紧时间和小伙伴玩,回到家还要去做该死的作业。有时候,它看到我走过来,也像年轻的时候那样翻过身来让我挠它肚皮。我要么不理,要么理得时候连我都觉得是在敷衍,是觉得它可怜需要施舍。我蹲下来,挠了几下,忙说“好啦好啦”,随后拍拍它的肚皮,以示安慰。
暑假,天热,一切事物似乎都显得躁动不安,蝉藏在树叶里叫得惊天动地。臭臭也不适合长时间地趴在窝里,它拖着瘸腿偶尔会去院门外转转,找一个阴凉地方趴着。
一天下午,臭臭又一瘸一拐地出院门,我刚好回家,碰到了它。它瞅见我,仰卧下去。我闲着无事,准备好好地给它挠一下肚皮。我挠着,听着“沙沙”地声响,看见臭臭的眼神活了起来。无奈,天太热,我很快出了汗,于是又敷衍起来,拍了拍它的肚皮,起身走开。它躺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味刚才的挠痒,然后,起身出了院门。
回到屋里,我啃了几块西瓜,脱掉背心,躺在凉席上。风扇在头顶上吱吱扭扭地转。我妈和几个邻居大婶在屋外唠着嗑。
我很快昏昏欲睡,突然被屋外一阵吵闹声惊醒。我听着我妈和大婶都在喊着“咋啦”,声音混在一块。随后,我听见了一句单独的完整的一句话,“快给它灌水。”
我意识到出事了。不知道谁出了事。我听见我妈的声音,确定不是我妈有事。我犹豫要不要出去看看。我怕这种事情,有一次,邻居家失了火,所有人都着急忙慌地赶去救火。我看见了这次火灾,觉得也有责任去救,不然会被人戳脊梁骨。但我做不到着急忙慌的样子,总觉得这样很尴尬。长大后,我分析自己不是怕救火可能要面临的危险,而是不愿意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一切激烈情绪。
在那个下午,我在考虑要不要装睡,以躲掉这件事。但我听见我
妈喊我,“你看看臭臭咋了。”臭臭出事了,我来不及细想,立即爬了起来出了屋门。
我看见臭臭仰躺在地上,四肢胡乱扒着,自它瘸腿后,我从来没见过它这么有力过。它张着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呼吸不上来。
一位邻居大婶说,它吃药了。我妈一边诅咒投药的人断子绝孙,一边埋怨臭臭干嘛要出门。邻居大婶说,赶紧给它灌水。我立即端盆子接水,又把盆子端到臭臭身前。还没看清臭臭此时的样子,我妈就把我拽了出去,她端着盆子给臭臭灌水。后来,我知道她是怕我被臭臭咬到。
我看着臭臭嘴张着,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四肢徒劳地扒着。我想哭。邻居大婶们站在跟前,我忍着。
我妈灌进了水,臭臭猛地嗑了一下,吐出白沫。这一瞬间,我觉得它的呼吸顺畅了。我走上前,看见它的眼睛通红。我想摸它一下,它的白毛因为灌水已经肮脏不堪。它像换了一个样子,一下子缩了好几圈。
正当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臭臭突然起身,疯狂地转起圈来。我反应不及,立即哭了起来。我妈把我拽到身后,说救不活了,于是都站着看。
我脑子里立即闪现出一个念头,臭臭会不会已经变成了疯狗?如果是的,是不是要人把它打死。我不敢想了。我盼着它不要转了,这么痛苦不如死得干脆点。
臭臭终于不转,趴在了地上,四肢也不扒了,肚子一起一伏。我知道它没了力气。
我知道臭臭肯定要死了。我选择的方式是躲避。我躲进了屋子里,再出来的时候,臭臭已经不见。我妈说,已经把臭臭埋了。
就这样,在我十岁这年,完整地目睹了一次死亡过程。
又过了许多年,也就是在刚才,村里人说着吃狗肉的事情,说镇上李家的狗肉好吃。有人说,李家的狗肉来得不清不楚。我爷爷接话,当年我们家的那个臭臭就是卖给了他家。
我听了,一句话没说,回到家,写下了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