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马兄

          结识沪上马兄,快三十年了。期间,我拜访过他两次,他也回访过两次;还有书信、电话往来不计其数。他来信的字迹龙飞凤舞,落款都写——马某某于沪上,似乎为显示上海人的优越感。

  初识马兄,在金华双龙洞回来的路上,我和他同搭乘一辆货车。车厢上就我们俩。他腰间挎了架照相机,我也挎了一架。他先和我攀谈,拿相机让我看,是时髦的海鸥203折叠式,拍两寸大底片。他总是用上海方言和我交谈:“侬个只东西弗灵”。我那是50年代产的华山牌相机,只能拍单寸底片。我没对他坦白,这还是借的呢。他热情好客,话语滔滔;我则听多说少。交谈中得知,他顶替父亲,在上海某国有工厂上班,常趁工作闲暇外出旅游。他随身带个小相册。从照片上看到,他的确走过很多地方。那时我不到二十,在一家小厂当学徒,也利用出差机会,看点名胜古迹。看上去他比我年长,身个壮实,皮肤稍黑,细眼宽颧,头发蓬松在不太饱满的额头上。临别时,他请我去他家玩,还送我一张他在延安毛泽东旧居前的照片。照片中的他,身披那时最让人羡慕的军大衣。

  过不多久,我正巧出差到上海,就去拜访他。见了面,他照样热情洋溢,话语滔滔,边说边带我到一家包子店用晚餐。完了,他只付了自己那份,另一份留给我。吃个包子还让客人掏腰包?我心中讶然。后来才知道,这是上海人习惯的“AA制”。我想,等他到我那儿,我一定搞“独裁制”。两年后,我考上公务员,很少到上海,偶尔与他电话、书信联络;再后来,各自成家立业,联络更少。

  前年秋天,我随旅游团再到上海。住上宾馆,就给他打电话。先打手机,系统提示空号;再打家庭电话——这十几年前的号码,居然通了。他在电话那头,还是那样热情洋溢,话语滔滔,一定让我再到他家,还要请我吃饭。过去到上海,他一般跑旅馆来会面;这次,我本指望这样。没想他坚持让我去他家。我答应去,又说明,我们旅游团包餐,不上他那儿吃。

  晚饭后,乘车往他家去。上海的变化也真大,摩天商厦鳞次栉比,豪华轿车招摇而过。街上的行人,有的衣着时尚,步态款款;有的背囊沉重,行色匆匆。车子上了高架桥,满街的店铺都在脚下闪过。晕乎中到了新华路,在电影院门口下车。再给他打电话,不一会儿,马兄出现了。眼前的马兄,还是那张细眼宽颧的脸,却有一些明显的污渍;身穿一件老旧的品牌T恤衫;头发蓬乱,还粘着一条塑料包扎带的细丝。我伸手给他摘下。

        他不由分说,把我拉到附近一家餐馆,点了几个小菜,两瓶啤酒,就问起家常。我说向来都好,问他怎样,手机换号了?他说,厂里不去了,就在家门口摆个小摊,日夜守着,摊上有公用电话,手机不用了。说到这些,他好象讷言了许多。

  他吃得狼吞虎咽,说一直等我吃饭。我感愧疚,陪他吃一点。付账时,我准备好AA制,没想他一定要搞“专制”。我拗不过他。

  出了餐馆,走进一条小巷,路灯昏黄,也有几盏瞎了。居民窗户透出的灯光,总照不亮路面,却把挂在窗口晾晒的衣裤照得透亮。拐了几个弯,到他家门口。门口果然有个大杂货摊,边上搭个帐篷,还有个被窝,一部电话。一位白发老太守着摊。马兄说,看摊的是他母亲。哦,我想起来了。

  我向他母亲问过好,就进去了。家里非常的杂乱,一个房间里有床、桌、小书柜、杂杂碎碎的东西到处都是。墙上挂着马兄的结婚照和小孩在海滨玩耍的照片。马兄结婚时买的钢琴,覆盖着旧布,上面积满尘灰。

  “老婆孩子呢?”

  “他们搬郊外住了。”

  我怕多嘴,没往下问。

  他给我泡了杯茶,茶叶陈年的,水也不烫。我喝了一口。他又搬出以前的相册,报纸,还有录上马兄大名的“名人大辞典”。我随意翻看一些,不由得想起初访他家的情景——那时他家虽小,却蛮温馨,父母姐妹都住一起。我一到,他母亲就给我泡茶;马兄搬出一叠相册,让我欣赏他游玩各地的风采;他还指给我看报上刊载他的“豆腐干”大小的文字,又掏出某小报发给他的特约记者证。这些都让我大开眼界,羡慕不已。几十年过去,世界翻天覆地,没想到马兄这里成这模样。

  而且,在我的印象里,马兄虽好游玩,也不是没头脑、不做事的人。1991年底,他告诉我买了摄像机,想拍拍缙云仙都。到大年三十,他果然来了。我对他虽无特别款待,但坚决搞“独裁制”。他也不任我摆布,抢着洗碗,拖地,说在家做惯了。我怎能让大上海来的客人做这些呢?

        去仙都那天漫天飞雪。一柱擎天的鼎湖峰,在风雪中更显奇幻。马兄肩扛摄像机尽情扫录一番后,手把手的教我操作。我们相互拍摄在雪野上狂奔、高呼……的影像。次日,又请他给我外祖父拍录像。拍着拍着,带子不够了。他找出一盘带子插入摄像机,播放一段,是他儿子在海滩玩沙子的录像。马兄踌躇一下,毅然摁下摄像键,继续为我外祖父拍摄。外祖父很感谢,送他红包;我也买了只火腿给他。他谦让一番,都收下了。

  马兄回上海时,我也要带老婆孩子给诸暨奶奶拜年。我请他一起去,顺便给我奶奶拍录像。

  上车的时候,马兄带的摄像机、三脚架够笨重了,又提了火腿;还帮我们提行李。他的胸脯不是那种笔挺的样子,但身壮如牛,又肯卖力。到诸暨下了火车,因行李太多,我叫来了一辆三轮板车。讲好价钱,车夫让我们全上车。车行半路,可能有点上坡,马兄跳下车,帮着推。车夫说没关系,让马兄上车。马兄不上,一直推到汽车站。我付车费时,马兄说,不必这么多,一路上都是他推的。车夫差点发火:谁让你推了?我忍住笑。

  给奶奶拍完录像,马兄当天就走。奶奶送他许多土特产。我找袋子,马兄边说“有了、有了”,边从包里抽出一串皱巴巴的背心袋。原来,他外出拍录像还随身带这些装备。

  过了一年,马兄为买一辆紧俏的摩托车,又到我家。乘夜车来,买好车,直接开车回去,来去匆匆,不知疲倦。

  我的思绪从浮想回到现实,看看眼前的场景,更感困惑。你怎么成这副模样?我忍不住说出来。

        马兄抓了头发一把,摇摇头。他所在的工厂,前两年改制了。他被“买断”,下岗在家,只好在门口守个小摊。孩子上了大学,光知道要钱。父亲故世了,母亲没有收入。姐姐出嫁了。妹妹已婚,还没搬出。也许马兄还能零零碎碎的赚点外快,但难挽颓势。

  时代日新月异,经济高速发展。然而,即便是繁华都市,也难免有几条狭小的巷弄,几户灰色的人家,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万花筒。我感慨唏嘘着,又翻看马兄珍藏的历史“文献”,更感慨唏嘘。

        出了马兄的家,往巷口走,迎面挤过来一辆豪华轿车,车灯刺眼,我看不清车里的人。马兄一手举起向车主致意,一手拉我贴到墙边让车过去。然后马兄说:车上是他的老厂长,改制后叫董事长。老厂长以前也住这条巷,他家里需要什么,常把生意照顾给马兄的小摊。去年老厂长乔迁新居了,难得回来。

        走到巷口,正好有家商店。我买了点东西,递给马兄。他推辞着。我说是给你母亲的,他才收下了。他叫了辆出租车,拉开车门,让我上车,又帮我关好,然后挥手。车开动了,我回首,透过车水马龙的间隙,看马兄还站在马路边的灯光下,站在霓虹闪烁的商厦前面,向我这边挥手,身影单薄而正直。

2007/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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