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日记是为了记录下这一年多的心理历程,从焦虑症开始时的毫无头绪,到现在终于有了清楚的自我认识,我不知道以后我会战胜它还是被它战胜,但目前我们双方——我和我自己的一部分——已经到了一个正面的战场,是故,属予作文以记之。
焦虑症和我在一起已经一年半了,它到来的开端,是15年的3月18日,我走在莫斯科谢尔普霍夫街道上,突然仿佛被人从后背拍了一下,心脏漏跳了一拍,接下来就是持续数小时的喘不上气、心慌和头晕,乘出租车寻觅医院急诊部门无果后,我被宿舍管理员叫来的救护车拉走。检查后只是高血压引起的心率失调反应,凌晨十二点我在隔壁德国小哥的陪同下回到学校宿舍,从那天起开始持续的服药。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到了一个相对平和、可以把握的阶段,但之后,焦虑症就来了,然后一直都没离开过。
曾经看过一个医学理论,探讨的是长期的细小疼痛对患者的精神影响,理论认为即使只是很小的、无关紧要的疼痛,如果持续时间达到一定程度,也会带给患者巨大的心理负担。高血压的并发症之一是失眠,从六月开始,我开始借助褪黑素入睡,并且对褪黑素产生心理依赖。很多次的深夜,当心跳声几乎清晰可闻,我一边期待它能稍微偃旗息鼓,又担心耳边这声是它最后一下。
被救护车拉走前,靠在出租车后座上大口喘气、等待抵达医院的经历让我体会了濒死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并非来自我主观上的任何未竟之事,而是身体自发的抵抗,它调动起90%的潜意识,拼命塞给我各种挣扎的想法,然后就把这些想法全部留在了意识的浅滩上,从此我随时都踩在濒死体验的边缘。
这种时候我只能寄望于褪黑素,3mg 可以带来困倦感,6mg 就能让我——不出意外的话——在半小时内入睡。如果 6mg 的剂量也失效了,我就要忍受安静、漫长的意识纠缠:对死亡、对苟延残喘的恐惧,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愤怒,对健康人的嫉妒。这些让我又想哭又想咆哮,但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躺着,等着睡意把我包裹起来。
严重的时候没办法在夜里睡着,只能等待天亮,然后在亮堂的房间里睡着。虽然我睡眠一直很浅,但有时反而是和别人同屋能让我睡得更安心一点——如果我能相信当我要死了的时候,这个人不会轻易放弃我——而这种期待又让我深深地为自己感到羞耻。
16年的年初,受到寒潮影响,北京的气温最低到 -27°C。而学校装修和工作需要两方面的原因,让我住到了西二旗,每天晚上我都要顶着寒风从知春路回到五环外,因为受了风,心脏也总不太舒服。焦虑症发展成了panic attack,还带来了严重的癔症,总感觉到心绞痛和呼吸失控,三番五次地跑出宿舍打车去海淀医院做心电图,也做了上千元的全面检查,最后心内科的医生在听我描述完症状后皱着眉头说:“你这些检查看起来都没有问题,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健康科。”
焦虑症开始慢慢渗透到生活的其他方面,我开始对人际关系非常敏感,没办法信任他人和自己,对身体上的任何细微变化——黑色素沉积的斑点、后腰的不明疼痛、咽喉的吞咽困难——忍不住进行过度解读。任何时间从任何渠道获得的任何“负面案例”都让我在自己身上代入最坏的可能性,比如因为胃癌去世的继父、妈妈办公室里因心梗去世的同事、同学淋巴癌去世的父亲。
我也没办法和任何人,以亲近的方式进行相处,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精神并不稳定,需要帮助又无法平和地接受帮助。我一度将自己的信心交给有神论,把希望寄托在曾经喜欢的人送我的一副紫檀手串上,有一天紫檀手串不慎遗失,我几夜没法睡着。后来主动告诉了手串的原主,被他开慰一番,释然了一段时间,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了焦虑症,可以好好生活了,以为也许是自己曾经将太多信心压在自己之外的物件上,导致自己失去平衡,而丢失这件东西反而能让我认清楚和接受自己。
但焦虑症总归还是回来了,我也彻底明白了自己并不是在和任何身体疼痛、表面病症和身外之物作斗争,我可以吃药控制血压和心率,可以吃药防止掉头发,可以吃药治疗炎症反应,但就算我镇压、逃开了一个我以为的焦虑源,也会有下一个焦虑源迎面而来。我的敌人是无法逃避的巨大绝望感,就算是轻微的毛囊炎也能成为它的出入口,停留在表层的斗争是无效的。
不是只要逃出身下的泥潭就可以,我自身就是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