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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玄月斜挂西天,寓所外的山路也渐渐没了人声尘音。幽室独居,东门西窗,窗开半扇,连通了外面的山峦与深壑,月色随着夜气流入屋内,把一切逐个抚摸一遍,经地板,床榻,座椅,再到柜顶。我静静地躺着,融进月光独照的冥想境界。听月流恍似也有声音,在地板上慢爬,脚步细碎;刚漫过桌上的茶杯,扑通一声。我猛然睁眼,不明白那声响是月光掉进了茶水里,还是自己的心跳。
意识刚有些模糊,忽听窗外悦耳的鸟啼,于是睡意全消。但仍然闭眼假寐着,等待下一阵啼叫。有时候隔数分钟才有一声,幽幽咽咽,似梦语,仿若飘自遥远的山头;有时候很快来一场叽叽咕咕,呀呀喳喳的百鸟争鸣,但并不是争论,更不是争吵,只似见面寒暄,嫣然喧闹:莺姐儿好久不见,越发地漂亮了,雀妹儿真调皮,对了,北坡的山杏可好吃了……间或“哏儿哏儿”几音,似是发出号令,一时群鸟闭口。
所居之处鸟类极多,一群群飞过山冈,掠过丛林,留下满天的灵动与片片联想。常见的留鸟是斑鸠,叫声咕咕,住处窗外的大树上最常听到,那声音不长不短,带有空远感。每晚我听到它的鸣叫才放心地入睡,如今已成老朋友了,有时我还对着窗外咕咕几声。雉鸡的羽毛绚丽斑斓,毛翎修长,在山间漫步时经常看到,但几乎没有听过它们的叫声。喜鹊倒是常在树上鸣叫,一声,两声,优雅闲适,有时在头顶飞过,在不远处停落,看着你走近了,再无声地飞离,然后在树枝上或路边等着你。灰喜鹊也很多,与喜鹊的声音有些相似。少时读杜甫的“一个黄鹂鸣翠柳”,觉得黄鹂是载歌载舞的仙子,是遇都遇不到的,没想到一次刚走进上山的小道,就迎头撞见一只颜色金黄、小巧俊秀的鸟儿在枝头安静地伫立,待我走近时又随意地鸣唱了几句,而后迅速飞入了树林。清脆婉转的鸣声使我如梦初醒,竟然遇到了黄鹂!急忙寻找,却再难觅得芳踪,不禁自笑,人家到底是仙子,人之际遇,大抵若斯。下山时,惆怅得像个梁山伯。
家乡的布谷,麦收前总是准时地在田间或村庄的上空边叫边飞,而山区的布谷到来的有点晚,农人在梯田锄地拔草时,从林间远远地传来它们的鸣叫,同样的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还瞅到几种肥肥的大鸟,快速地走过前面的山路,有时一只,有时两三只。
白天游了山看了鸟,晚上睡觉前喜欢百度各种鸟的叫声,往往听着窗外的鸟叫和手机里的鸟鸣安然入眠。时间久了,竟也练成了听音辨鸟的功力,但凡一种山鸟在枝头鸣叫,我大都知道是哪一位朋友来了。但终究还是记挂着最初的黄鹂。
夜里有时起风,呼啸的山风若是从北山刮来,会带着镇子上各种烟火气味,菜铺里的,油饼锅里的,饭馆里的,或送来一阵嘈杂声。从东面和南面刮来的风,往往都伴随着火车的轰鸣,与公路上大小车辆的汽笛声。最好是偏西风,那是流自大山深处的空气,它经过西山的榉树林,吹落山顶上干黄的松果,在山坳的核桃林里来回穿梭,发出闷闷崩崩的声音。接着携带了山腰和路旁艾蒿的香气,摇晃我住所窗外的大树,哗啦啦一阵,哗啦啦又一阵。若是有月,窗外疏影横斜,西窗剪影就是一副优美的动图。
风刚刮过,随之而来的是一派虫吟。近处草丛里的蟋蟀,咯吱儿咯吱儿,常是半夜不绝,让我悠然想起了儿时的蝈蝈笼,和独守瓜棚的夏夜。不知名的虫唱像一场音乐会,背景是辽远的夜空,舞台是茫茫的群山,而献艺者则囊括了五虫全界。音乐会结束,万籁俱寂。此时最动人心魄的,是听到几声空谷鸟鸣。寂静的仲夏之夜,那鸣自山谷的悠远之音,经深谷回荡,无比的深邃空旷,无比的勾人心魂,总是瞬间把我送进空灵的境地。
山雨说来就来,尤其是夏夜。一团阴云刚刚飘过东边的山坡,丝丝凉风就浸润了楼前的月季。乱云飞度中,铜钱大的雨滴冒冒失失地砸了下来,而且愤怒地横冲直闯。一道蓝色闪电噼啪作响着横向划过了窗口,幽暗的夜空显露了狰狞的一角,几乎同时,一声炸雷当空爆裂,天地之间顿时成了雨的领地。雨声不再哗哗,而似大堤决口,倾天而落。时而狂风又起,雨急风骤,窗外势如五陵少年在策马狂奔,更若天宫打开了御马监,十万天马践踏着银河,一时暮天黑雨,苍茫悲壮。
不久,雨势渐收,继而停了下来。狂风也似消了怒气,变得温良了许多。起身走至窗前,打开一扇窗,一股清凉湿润的空气迎窗而入,与屋内膨胀的热气挤成一团。这时发现,原是雨云向西移去,此刻正在远处山顶上任意肆虐,闪电纵横交错,看来比刚才的更加凌厉,道道电火愈发地密切,有时甚或连成一片,聚成一根耀眼的光柱,直直地落在山顶一棵高树上,大树霎时冒起了火焰。我高声惊呼,战战兢兢地关闭了西窗,心中默默祈祷,但愿遭受雷劫的生灵能够幸免于难。雷声在山后轰轰隆隆,若身处西山,头顶上空一定是电光连天惊雷阵阵。
好在,雨云终于走得更远了,雷电也只在天边忽闪着,仿佛把能量一股脑儿全部释放,方是完成了上天的使命,它们现在想必正疲惫不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但失去巢穴的小动物们仍是惊魂未定,山鸡由于雷声吓坏了孩子而气急败坏地对空喳喳地叫着,莺姐儿雀妹儿在灾难面前互相扶持从而筑牢了姐妹情。也有幸灾乐祸的,因为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了蛙鼓,呱,呱~呱,呱~呱。而松鼠们由于获得了意外的收获而四处奔忙,它们不管不顾地捡拾着遍地的松果。
风好像停了,墙根儿的蟋蟀再次弹奏。稍远一些,蝼蛄长音值的吟唱好似装上了风葫芦,又像暮春的鸽哨——刚刚经过的风雨压根与它们无关。楼前的月季灌饱了雨水,似有一两朵花正在落下。我听到了,轻轻的啪的一响,片刻后,又一朵,落在花池的积水里。这是最真正的声音,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告诉我们,只有沉默下来才能听到。楼角的落水滴滴答答,又叮叮咚咚,那声音纯净通透,像极了《瓦尔登湖》里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