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蛮族聚集区,火流城。
火流城不是城,而是草原上一片少有的火红的盆地。盆地土壤赤红,不长青草,却生长了各种奇特的草药。
蛮族生活条件恶劣,一旦生病,几乎就只能向巫师萨满祈祷,听天由命了。
而火流城的草药却可以治愈草原上流行的很多种疾病,因此被草原人视为圣地。
草原第一位雄主帕图-林沁收拢草原时,途径火流城,人困马乏,饥饿难耐,下令部队挖井取水。
士兵下挖三十余丈,突然挖到一块黑黑色的光滑石头,扒开这块石头,立刻有清冽的泉水喷涌而出。
有了泉水,帕图-林沁的部队得到了修整,打败了其他草原部族,统一了青州。
为此,帕图—林沁将原来只有医师聚集生活的这片火红之地命名为火流城,将其定位为青州蛮族的王庭所在。
火流城的人口不断繁衍,商贾牧民往来不绝,帐篷敖包批次相连,资货牲畜自由流转,成为青州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
这一任的草原大君叫做冒含邪,他有个外号叫做“草原铁犁”因为他会向铁犁一样把不服从他的部族连根拔起。
冒含邪有女十八,号为青澄公主,肤白貌美,体态丰腴,如凝脂白玉,似怒放桃花,正是青春年华。
这日一大早,青澄公主就带着随从叫开了营门,外出打猎去了。
守卫营门的士兵看着青澄公主绝尘而去,目不转睛,似乎一个不留神,就错过了人间最美的颜色。
“谁要娶了青澄公主,那真是草原最快活的人!”一个士兵低声嘟囔道。
青州,火流城外。
草原广阔,天高云淡。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马铃声,铃声清脆。
随着铃声越来越近,草原上迎来了商队。
这些人静静走着,队伍头部是位骑着黑马的魁梧汉子,只见他赤裸着上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右手高高举起一面大旗,旗成三角状,上书“百里”二字。
这是百里家的青州商队。
郝义已经做了三年的商队首领,他并不喜欢这个职位,因为这个职位意味着更多的责任,而且要做很多违心的事情。
就像现在。
他的商队里有两个陌生的客人。
一个叫秦风,一连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就像是尊会动的雕像。
另一个人是被担架抬过来的,这个人每日里都处在半睡半醒之间。听说以前是了不得的人物,郝义把队伍里为数不多的马车安排了一辆给他。
秦风每隔几个时辰就会拿出旱烟筒,在烟筒里放些劣质烟叶,再放上些黑乎乎的膏状物,点燃后给马车上的人吸食。
郝义走南闯北,什么没有见过。鼻子一闻,就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燃烧的是福寿膏。
这是一种产自燕州南端雨林里的商品,以特殊植物的汁液炼制而成,具有强烈的致幻作用,让人如坠云雾,更可怕的是,它只需吸食一次便会上瘾,毒瘾发作时,如万蚁噬骨,生不如死。常年吸食此物,不消多久,便会形容枯槁,不人不鬼。
秦风点燃的福寿膏里还混有迷药的成分,马车人吸食之后,一直昏迷不醒的原因就在此处。
但郝义什么都没有说。
这两人是百里家让他护送到青州草原的,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马车行驶过一个水沟,车身的颠簸把马车上的客人吵醒了,他痛苦地呻吟着,毒瘾伴随着他的意识一起苏醒。
“给我!给我!”马车上的客人祈求着随车行走的秦风。
秦风看看了天色,又看了看马车上的人,对着郝义呼喊一声。
郝义心中一惊,挥了挥手,下令队伍停下。
秦风也不搭理众人,拽着马车上客人的胳膊,就把他拽下车来,然后硬拖着他往草甸深处走去。
郝义明白,秦风这是要杀人灭口。他见怪不怪地招呼众人原地休息,看也不看秦风这边。
百里家要杀的人,区区一个商队首领哪有权利过问。
中成凉是在营地休息时被人吹了迷烟,塞进棺材里秘密带出秋叶山城的。
他醒来时已经在郝义的商队里了。
那一刻他心念电转,已经猜到崔中石背叛了自己。
他想大声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因为秦风已经把点燃的福寿膏放在了他的嘴边。
中成凉自然知道这是剧毒阴险之物,当时唐傲来元帅府祝寿,便带了一个紫檀木匣子,匣中便是此物。
幸好元帅府中,有人认识此物,才不至酿成大祸,不想此时,竟被人用来控制他自己。
中成凉虽有心抵抗,却已无力推开放在嘴边的旱烟袋。
秦风给的用的福寿膏中掺杂的是春迟草,便是当初麻痹中成喆所用之草药。
所以被秦风拖下马车时,中成凉浑身瘫软,就像是一滩烂泥。
他被秦风像是对待动物一般在泥泞的草地上拖过,留下一条湿漉漉的痕迹。
秦风仰起头,嗅了嗅空气中的草腥气。然后将中成凉重重扔在地上。
这里,就是你的埋骨地了。
中成凉悲怆地想抬起头,看看这个将要取自己性命的人。
但他毫无力气,只能不住地喘着粗气。
“莫怨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秦风嘴里轻轻说道,然后从后腰拔出一柄惨蓝色的匕首,对着中成凉的胸口刺了过去。
中成凉心中发出一阵惨呼,闭上了双眼。
想象中的钻心疼痛却没有到来,一股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中成凉的脸上。
中成凉睁开双眼,发现流在他脸上的竟然是血。
秦风的血。
秦风还保持着握着匕首刺下的姿势,然而他却永远也不可能完成这个动作了。
一只羽箭洞穿了他的咽喉,鲜血顺着箭杆汩汩流出。
秦风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他想要去拔咽喉上的羽箭,但是刚抬起左手,他的身体就轰然倒下。
弓弦犹在耳边嗡嗡作响,
青澄公主目送着羽箭穿透秦风的咽喉。
她是个极美的女人,明眸皓齿,肤白似雪。这在蛮族女人里并不常见。整个蛮族人皮肤偏黄褐色,较之中土为重,因为草原上缺少树木,蛮族人又经常纵马驰骋,蛮族女人的肤色都是黄褐中透着血红,倒像是腮帮子上抹了胭脂一般。
青澄公主的头发被梳理成一条条小辫子,用镶着孔雀石和猫眼的发带捆住,额头上带着围猎专用的七色额护,她身着华丽的蛮族长袍,脚下踢踏着鹿皮小靴,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中有着中土女人不具备的豪迈之情。
“公主!射中了!”青澄公主旁边一个侍从模样的少女拍着手兴奋叫道。
“公主,他们好像是从百里家商队里出来的,且不管这两人是和恩怨,这般不问原由直接射杀,百里商队要是责问起来,大君处恐怕不好交代。”青澄公主身边一个较为年长的女侍从谨慎地说道。
青澄公主将弓箭收回弓袋,神色倨傲地说道:“大君有令,火流城为蛮族圣地,在火流城方圆二十里内持械行凶者,斩!你没看刚才他的刀就要扎进地上那个人的心脏了么!管他什么百里商队,不过是群吸食我蛮族金银的吸血虫!”
言毕,也不理会诸人,上马向中成凉的方向走去。
待走到近前,青澄公主突然发现地上之人,虽然四肢无力瘫软在地上,面目也沾满了灰尘,却仍旧能够看出容貌俊朗,中成凉衣服虽然已经在地上摩擦的破破烂烂,仍能看出乃是用中土名贵的丝绸织就。
他是谁?为什么有人要杀他?
青澄公主心下不住揣度,却想不出头绪来。
郝义已经听到弓弦响动,他赶忙带人前来支援秦风,来到时,秦风已经遭到射杀。
而射杀他的人,郝义是认识的。
青州蛮族大君的女儿一直是商队货品最大的买主。
电光火石之间,郝义已经想到对答之语。
然而他根本没有机会解释,青澄公主右手一挥,冷喝道:“火流圣地,擅动刀兵,把他们都给绑了!”
蛮族武士一拥而上,将中成凉并商队人等,一并捉拿,押送火流城。
青州蛮族,火流城,王庭金帐
草原大君冒含邪神色严峻地跟众位将领商议军策。
目下已是开春之际,牧草生长,牧民的牛羊却不下崽,马匹也不生产马驹。
族里的老人都说,八十年前的草原,也出现过这种情况。
虽然春回大地,绿草茵茵,但是牲畜却不下崽,马匹也不产小马驹。
畜生们只是拼命地吃草,拼命地长膘。一匹马在春天就能长到秋膘的分量,仿佛是他们怕挨饿,要提前储备能量。
结果没多久,草原就下起来大雪。起初牧民以为只是倒春寒,过两天天气就该回暖。没想到,雪竟然断断续续下了三年,整个青州蛮族十去其六。只有少部分部落依靠南下劫掠,度过了那段寒冷的时间。
如今又是这样的情况,怎能不令各个部落心惊胆战。冒含邪为了安抚民心,立刻召开此次大会,商讨对策。
冒含邪五十岁左右,络腮胡,目光凶狠,身材中等但强壮。穿狐皮大氅,戴狼皮帽,远远看去,像是一头随时暴起吃人的猛虎。
为了共商大计,冒含邪将草原上各个部落的酋长都请了过来,坐在他下首东边的乃是草原二汗哥舒勒,西边的是大萨满,这三个人几乎就是青州草原最有权势的人了。剩余部落的首领坐在下位,以示对上述三位的尊重。
哥舒勒是个粗犷的中年人,面如满月,络腮胡须,戴白帽,着白麻蛮袍。较之大君冒含邪的凶恶面相,他看起来倒是像敦厚长者。
大萨满脸上涂得花花绿绿,头上顶着牛头骨,高高的牛犄角耸立其上,身上穿的是缀满铃铛的大袍子,油腻不堪。
青澄公主进帐的时候,一位酋长正侃侃而谈:“大君,方今之际,我雷烈部必须整军备战,做好南下的准备,一旦确如预言所说,咱们只有奋力一搏,部族才有生机!”
见到青澄公主进来,这位酋长立刻止住了话头,蛮族规矩,女人不能参政。
冒含邪看着自己的女儿,脸上满是不悦,骂道:“你怎么越来越没有规矩了!金帐岂是你随便就进来的,出去!再有下次,军法处置!”
青澄公主却好像一点也不害怕自己威严的父亲,她右手放在左肩,分别向大君、二汗、萨满鞠了一躬,然后才说道:“大君,非是女儿不懂规矩,我们抓到煜唐大元帅中成喆的儿子了!”
青澄公主此言一出,立时满堂皆惊,冒含邪惊问到:“你说什么!你抓了中成喆的儿子?”
青澄道:“确切的说,是女儿救了他,他被百里商队带到草原,有人要在火流城外杀了他!”
冒含邪问道:“杀手何在?”
青澄答道:“已经被女儿射杀!”
大萨满说道:“听闻最近煜唐发生剧变,中成喆堕穿云楼而亡,其子中成凉于细柳营发动兵变,弑杀了高宗唐傩,尔后又被八皇子唐傲率部击败,流放秋叶山城。中成凉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草原来,又为什么有人要在火流城外杀了他?”
二汗哥舒勒冷哼一声,说道:“这是祸水西引之计。中成家经营军队数十年,根基极深,煜唐皇帝若直接处死中成凉,则会和军方形成对立,所以就把中成凉送到草原杀掉,从而嫁祸给草原八部,给煜唐军方的怒火寻找一个发泄对象。”
他顿了顿,说道:“臣更担心,这是唐傲统一舆论的手段,是煜唐将对草原发动北伐的征兆!”
冒含邪摸了摸自己浓密的胡须,脸上阴晴不定,然后问道:“二汗以为,对这中成凉,该作何区处?”
哥舒勒略一沉吟,说道:“看目下态势,我草原八部和煜唐难免一战,我们应该收留中成凉,并且善待之,然后去书与煜唐军方,乱其军心,离间煜唐皇帝和他的将军们,这样若战火烧起,对草原是最有利的。”
冒含邪诡异地笑了笑,说道:“善!”
听着金帐中的众人的话语,青澄公主突然有些可怜起那个差点死掉的中成凉了。
中成凉在马厩的干草堆上醒来。
他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不记得现在是何年何月,他的心是混沌的,也是崩溃的,接连遭遇剧变,已经让他有些麻木,他只想躲在这层麻木的铠甲里,获得片刻喘息。
他一动身,就发现自己的被戴上了脚镣,铁链延伸,穿过一个两人高的巨石,牢牢锁住,就好像他是牲畜一样。
中成凉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想念家中精致的吃食,想念阖家欢乐,甚至想念青楼花寨温暖的被窝。
但他自己也知道,回不去了。
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睛里流了下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父亲那样可以驰骋天下的大将军,可以掌控大千世界的生死。
“好歹也是七尺男儿,只会躲在这里哭泣,羞也不羞?”一声清脆的声音从马厩旁边传来。
身着蛮族服饰的少女抱着一捆草料走了过来,开始给战马食槽里分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正眼都没有看中成凉,仿佛中成凉是什么不屑注意的存在。
中成凉苦笑道:“你不知道我为何而哭,为什么要耻笑我。”
蛮族少女看都不看中成凉,回答道:“这天下,苦难的人到处都是,悲伤的故事到处都有,若是每一个人都要哭一鼻子,只怕草原都要被泪水淹没了。”
手里的草料分发完毕,她拍了拍手,满足地看着战马津津有味地享用。然后说:“你们中土人真是矫情,有人杀了自己的父亲,拿刀砍回去就是了,就算敌人很厉害,第一次被打败了,那就找个地方好好练习刀法,多多寻找帮手,再去杀他一次呗。哭有什么用?长生天最看不起哭鼻子的男人了!”
中成凉道:“你知道我的事情了?”
蛮族少女把遮住自己脸庞的小辫子往后一拨,中成凉这才看清她的俊美白嫩的面容,这面容上显示的并非中土女人常见的温婉,而是草原人特有的刚毅果决。
“送你来草原的郝义大叔并不是坏人,只是身在局中,有些事他也没有办法,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领队,要靠百里家的薪俸养活一家老小。”蛮族少女并没有任何要隐瞒的意思。
中成凉苦笑两声,说道:“我又何尝不是身在局中。这天下,到处是不得已之人。”
蛮族少女看着远方草原,声音变得低沉:“诸侯纷争,宫廷诡谲,终究只是庙堂之乱。中土物力丰盛,平民百姓皆有一瓦遮身,一箪可食。君何见草原之广袤贫瘠,每岁天寒饥馑,八部混战,血流成河,尸籍枕藉,草原人是在用自己的血肉,滋养这方水草,为后代拼杀出个生机!中土较之草原,幸甚矣!”
说到这里,两人均不再说话,只是眺望远处的地平线。
许久,中成凉问道:“你不喜欢现在的草原,那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草原呢?”
蛮族少女脱口而出道:“岁无饥馑之忧,民有六畜之旺,八部安宁,家国兴盛!”
中成凉看着似乎脸上散发着耀眼星光的蛮族少女,突然激动道:“你要的,这片草原给不了你,南下吧!南下去占领锦绣煜唐!那里有你要的一切。”
蛮族少女体会到中成凉话语里情绪的变化,她警觉道:“我只是青澄公主身边一名普通的侍卫,为何对我说出这样的话?这种大事又岂是我一个小小的侍卫能谈论的。”
中成凉哈哈一笑:“普通侍卫怎能有如此见地,说出此等胸襟广阔之言语,家父和蛮族打了几十年的仗,一向注重用间,蛮族上下各个重要人物皆建立了文档,以备查询,我也曾时常翻阅,其中有这么一份档案‘大君有女名青澄者,少有英姿,胸襟广阔,每做惊人之语,更习练女兵卫率,不输于人,战绩颇丰,隐隐或有草原女君之望’,这个草原女君之望,想必说的就是你吧,青澄公主!”
蛮族少主正是青澄公主,听得中成凉道破她的身份,也不辩驳,反倒赞许地看了中成凉一眼,说道:“先生劝我南下,想必已经有了通盘计划。”
中成凉傲然道:“凉虽不熟悉军务,但胸中已有‘南征六策’。”
青澄公主好奇道:“不知是哪六策?”
中成凉却往草垛上一躺,晃动起双脚,镣铐碰撞,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动。然后好整以暇地问道:“公主,就是这样向先生请教的么?”
青澄公主看着中成凉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想吩咐人把中成凉的镣铐取下,突然又想,自己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被眼前这个男人牵着鼻子走,委实可恶,一定得扳回一局才行。
于是,她对着中成凉做了个鞠躬礼,装作会错意一般,说道:“是青澄唐突了,如今天色已晚,先生要安眠了,明日青澄备足好酒好菜再来请先生一叙。”言毕,转身就走了。
中成凉目瞪口呆,都忘记停下自己还在晃动的双脚。
青澄公主走出马厩好远,终于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这个中成凉,有意思,她默默地想。
马厩里的中成凉终于放下了双脚,他望着远处的地平线,低声道:“唐傲,你我之争,才刚刚开始,我要毁了你的煜唐,毁了你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