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景景
在《自为墓志铭》中,张岱称自己:“少为纨绔,极好奢靡。”这位生于明清交替之时的仕宦子弟,用生命的前四十年诠释了什么叫“极尽释放”。他“好精舍,好华灯,好鲜衣,好古董,好骏马,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他游走勾栏酒肆之间,纵饮华筵闹席之上。
青年的张岱兼有纨绔子弟的豪奢之举与晚明士人的狂狷之性。物质与精神的释放,构成了他诗情的出入口。
显然,不论是对此时的张岱,还是对现世的我们,“释放”背后那个被勾勒得隐约而迷人的世界是极具诱惑力的。他让人联想起“白日放歌须纵酒”的畅快淋漓,让人联想起醉卧风流的刘伶和笑抚《广陵散》的嵇康。这无疑是指向快意的,乃至给了我们一点不拘形役的错觉。
但与此同时,生命的有限性又决定了我们无法将释放摆在人生信条的位置。倘若我们一生尽情释放,安于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力掷,最后的最后,我们又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呢?毕竟,“释放”的产物往往极其易逝,风起无痕,何以成为我们今生今世的证据呢?
如果释放是一秒钟间的万马千军,那节制便是半亩塘中的细水长流。
苦难对于艺术家而言,往往是一种成全。这一点,张岱用了四十年去体会,用余生去印证。这位大明的遗民“义不帝强秦”,辗转流离,处境更是一落千丈。痛定思痛,“回首二十载,真如隔世”。忆早年珍馐,“传食四方,不可不谓之福德也。”但二十年前,他未必以此为福德:已是习以为常。步入中年的他,褪尽华裳,携着褐衣白身隐入山林。挟着浩繁明史手稿的他,辗转于江南庙宇之间,穷而后工,潜心而隐淡。他记忆中的人生,亦是别有一番情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岁月的磨难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斑驳痕迹。张岱的一生,从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到粗茶淡饭的下层平民,大起大落,如顶峰至深渊。他的洒脱和不羁是阅尽繁华后的披发入山,岁月染上了身世的回忆,总是有着太多的感情色彩。大梦将寤,犹事雕虫。《石匮书》的面世,终于让向来称赞慧业问人的他从狂客走向大家,从放浪不羁走向淡泊,从阅尽繁华的释放,走向历经苍凉的节制,体会彻骨的得到和失去。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就是张岱宁静而红火的人生写照。
如果释放是一种行为,那节制更偏向一门艺术,一种修行。修的是清明的心,修的是灵明的眼。将戾气修为平和,将张扬修为沉敛,将释放的风卷残云,修成节制的风轻云淡。
大音希声,宣泄怒意的咆哮,敌不过千帆过尽的淡淡一哂敌不过勾画在心的巍巍山河。
半亩塘中水长流,轻风吹水绿参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