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令人老

梦里的谁衣摇曳。

普通八年,岁在丁末。

“娘娘,”门口站着一个粉衣小丫鬟,“晋安王妃求见。”

宋昕一身便装,仔细的系好腰间丝带,一听这话,连忙摆手,“没看我正忙着呢,不见不见就说我偶感风寒,卧病在床。”

小丫头应了声,得命离开。

宋昕抬起头来,略有些昏暗的铜镜里勾勒出一张清丽的脸,对着铜镜满意的笑了笑,宋昕踩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时值初夏,天气还不算酷热,原本该花红柳绿的京城中却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之味。

济民堂前挤满了满蓬头垢面,满脸风霜,衣不蔽体之人,排了几排长长的队,堂前几个东宫侍人将舀好的粥饭、布施衣物递给灾民,如此多的灾民挤在济民堂前,却似乎没有抢夺混乱,宋昕心里一声感叹。

南梁与北方魏国交恶许久,前段时间爆发大量的战争,许多难民南下进入帝都,而帝都粮食又大涨,许多难民原本便是逃难战争,并没有多少盘缠,怎么可能买得起那些比金子还贵的粮食,一时之间不知又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宋昕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看到肖统,灾民虽然秩序井然,但毕竟很多,宋昕穿梭在拥挤的人潮中,快步小跑到正在施粥的肖青面前。

“娘……夫人。”肖青看着面色微红,有些喘不上气的宋昕,被吓了个措手不及。

“别惊讶……”宋昕笑了笑,躲过萧青手里的碗勺,低声说道:“肖郎呢,怎么没有看到他?”

肖青作为跟在太子身边多年的侍从,对宋昕亲密的称呼早已见怪不怪,也掩嘴轻声道:“回娘娘,堂里新进衣物不够,殿下催促去了。”

宋昕将一碗白白的米粥递到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手里,看着他满脸深红的沟壑,不禁想起自己死去多年的爹娘,不由得心里一软又递上了一个馒头,“老人家拿好了。”

……

宋昕接过肖青的汗巾,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抬起头来,蓦然看到了肖统清姿卓立的身影。他站在远离人群之外的地方,面上带着有如四月春风似的微笑,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忙着擦汗的宋昕。

宋昕不由得脸上一红,一把扔了汗巾,朝肖统挥挥手,转身跑了出去。

肖青接住扔过来的汗巾,无奈的看着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宋昕。

“肖郎……”宋昕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旋即轻捂嘴压死了声音,“怎么这么晚?”

肖统柔和一笑,面上却遮不住的忧愁:“前些日子魏国在武阳关一带大肆屠杀百姓,又有一批灾民马上要抵达京城,所以慢了些。”

他抬手为宋昕拭去面上薄汗,看着她荆钗布衣,不禁心疼:“这些事情让肖青来做就好了,你身体不好,何必要亲自来。”

“夫唱妇随嘛,”宋昕笑道,“陛下这么仁心,昕儿也不能落后啊。”

肖统和宋昕回到东宫时,已是下午。

这时候的东宫是一天之中最平静的时刻,府内的花圃外延种着几颗红豆,虽然不多,可都生长的十分茂盛,圆形的树叶在夕阳的余晖下勾勒出一层层随风而动的疏影,宋昕就站在树下看着窗外正在编书的肖统,时而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时而看着肖统失了神。

“娘娘……娘娘!”

“嗯?”送心尴尬的回过神来,“什么事啊?”

肖统听到了声响,也转过头来看向窗外。

“娘娘,晋安王妃求见。”婢女低着头答。

宋昕沉默着,不知道应不应该见,虽然当年她和王灵斌并没有见过面,自己也极少出门,但不代表她不会认出自己。

“让她进来吧。”肖统从阁中走了出来,淡淡的吩咐侍女。

“该来的总是要来,即使她认出你来又如何,”肖统紧紧的握紧宋昕冰凉的手,“昕儿,我绝不会再让你卷进家族的斗争!”

肖统知道,现在宋昕虽然名义上是南平蔡氏的女儿,可若是晋安王真的有心联合琅琊王氏,自己的处境现在还是很危险,此番他们早已怀疑上了宋昕,若是不见,只会增加他们心里怀疑的筹码。

王灵斌近来和宋昕聊了些家常,肖统不好总陪着宋昕,这时候宫里来了话,肖统便进了宫。

“真是没有想到,谢家遭了这样的劫数,还能活下来个女儿。”王灵斌淡笑着放下手里的茶。“娘娘,你以为此事真假呢?”

宋昕冷着脸。

王灵斌也不恼,面上一副温柔贤惠的样子,“王爷托妾身来只是说这些,臣妾言尽如此,帝都是去世留,自然是全凭太子殿下做主。”

金婗的香冉冉的升起,盘旋在黑暗的房间里,宋昕一个人独自在榻上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肖统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宋昕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走上前去,轻轻的捧起宋昕的脸,却发现宋昕竟然哭了。

“不要哭,昕儿。”宋昕却哭的更厉害了,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把多年前的泪一股脑全流了出来,灭门之恨,羞辱之恨……

“留下来,殿下,留下来……”宋昕抓住肖统的衣衫,“昕儿不在乎,可是殿下是太子,怎么能甘心遭此羞辱,狼狈的回兰陵?”

肖统抹去宋昕脸上涌出的泪水,很平静的说:“昕儿,听我说。这个东宫之位我本无意,而且我身体又不好,经过去年的蜡鹅厌祷一事我已经想明白了。如今母后不在了,你又在我身边无论如何父皇也不会对我太狠心,也许秀门山读书台那样的生活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东宫这个地方,谁想要便拿去吧。”

宋昕泪眼朦胧的看着肖统,这个永远都温雅柔和的人似乎从来都是那么平和。可是那个位置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宋昕紧紧地攥住衣袖,不自觉有些心悸。

谁又错了谁的天涯?

兰陵镇江的南郊,有座招隐山,山上有一处坐南朝北的三间平房,肖统闲来无事就喜欢在这里编编书,如今已是入秋时节,山上栽种的红豆已经长出了果实,恬淡的香气总让他忍不住停笔深思。

在顾山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见宋昕,宋家当时九族皆受牵连,宋昕是家里的庶女,机缘巧合之下被送到顾家出家。后来肖统为宋昕寻了个新身份,南平蔡氏的女儿,才得以封妃,而红豆便是他们的定情之物,肖统在住处栽了许多株红豆树,如今终于等到他们结果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明年的红豆。

“肖青,去顾山吧。”肖统静静地说道,苍白的脸上戴着淡淡的笑。

“陛下你在说什么?”肖青有些不敢置信,肖统的身子,自三年前太子妃宋昕因病去世就已经大不如从前。

“我怕再不去就没有机会了……”顾山的红豆存了他太多的执念。

肖青望着肖统清俊消瘦的脸,心被狠狠的揪了起来。

“宋昕总说对不起我,怪自己牵累了我,殊不知是我牵累了她……”对于宋昕在回兰陵的途中病逝,他一直很自责,如果宋昕不是太子妃,而只是在宋家株连之后成为一名平凡的女子,也就不必卷入夺嫡的皇位斗争……可恨自己却如此孱弱!

肖统忽然从椅上站了起来,他白色的衣衫随着风飘荡着,那样寂寥与孤独。

暴风雨夜,雷电交加。

马车还在疾驰,车里的女子面色苍白,“肖郎……我怕是不行了……”肖统紧紧的握住宋昕的手,声音颤抖起来:“不会的,昕儿……你没事的……”

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脸上,宋昕艰难的抬起手,到底是什么濡湿了自己的头发?是谁……在哭泣?”

“别……不要,”宋昕虚弱的笑了,想起了无数次自己在梦中惊醒,哭泣的时候,他好像是捧起了自己的脸,为自己抹去脸上的泪,却终究忍不住哭出声来,“肖郎,我走了,照顾好孩子们,答应我回京城去……”

“去顾山,顾山……”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意识开始溃散,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只是感觉很悲伤很悲伤……

肖统颓然倒下,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恍惚错落风华变白发。

大通三年,暮秋时节,顾山苍茫,踏足遥望,岁月忽已晚。

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顾山还没有这样的光景。十三年后,顾山红遍相思子。

第一年,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肖统将头上的白玉簪拔下来,轻轻放入刚刚亲手挖好的洞里,手有些颤抖。

第二年,道阻路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通透圆润的白玉簪身上沾满了湿黏的泥土,萧统将泥土一点点推下去,汗水浸染了他白色的衣裳。

第三年,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永恒,最珍贵的东西总是很容易就失去,可是我知道,这顾山的相思子永远都不会凋谢,千年之后相思如旧。

是什么在滴落,衣衫上忽然就绽放了一朵凄艳的花。肖统低下头,有些失神。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缓。

还有什么不能够放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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