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俨然若思
(举)赵州和尚因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
(示)无门曰:“参禅须透祖师关,妙悟要穷心路绝。祖关不透,心路不绝,尽是依草附木精灵。且道如何是祖师关?只者(“这”)一个无字,乃宗门一关也。遂目之曰禅宗无门关。透得过者,非但亲见赵州,便可与历代祖师,把手共行,眉毛厮结。同一眼见,同一耳闻。岂不庆快!莫有要透关底么?将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毫窍,通身起个疑团,参个“无”字,昼夜提撕。莫作虚无会,莫作有无会,如吞了个热铁丸相似,吐又吐不出。荡尽从前恶知恶觉,久久纯熟,自然内外打成一片。如哑子得梦,只许自知。蓦然打发,惊天动地。如夺得关将军大刀入手,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于生死岸头得大自在;向六道四生中,游戏三昧。且作么生提撕?尽平生气力,举个无字。若不间断,好似法烛一点便著。
颂曰:
狗子佛性,全提正令。
才涉有无,丧身失命。
这真是一则好奇怪的提问与回答!提问的人无考,不知是何等人物,但回答的人——赵州从谂却大大有名。他是位著名的禅僧,师承池州南泉普愿和尚。据说他活到一百二十岁,在圆寂后唐代的皇帝给他的敕号叫“真际”。意谓他了解到了最终的真理的意思。“赵州”是指他居住在赵州观音院内,“从谂”才是他的法号。
这么一则劈面掷来的公案,真叫人推诿不得,躲闪不得。依佛法看来,人对自身的依恋总是无来由的生起,肉体的抑或是心理的片断总是夹缠不清的存在。这种不自由正是“无明所盲”的结果,“去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固不只许印度论师提及,而中土之老子早已洞烛其旨。“吾之大患惟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若能如是在拆除了身见对自我的影响,不妨痛快淋漓,但若人真的如此这般的取消掉生命的“价值”则“我”之为“我”势必成为空白,那么人与世界也毫不相干了,于是人再也没必要生活在此世界中了!
中国禅宗的悟境,首先的一著即在于力图揭翻“自我”,彼中尊宿称此为“大死一番”。而这种庄子式的“虚室生白”刻镂在精神上,便是无所依傍的自成自立。这就是六祖慧能在听到《金刚经》中“无所住而生其心”后悟出“何期自性能生万法”的奥义。慧能所谓的“自性”绝对不是印度胜论中所说的“自性”,他所谓的“自性”是他自己认为的“说似一物即不中”的空性。这里的“生”也是形容性的拈提,却并不代表实在有一种创生的境域隐伏于中。龙树的《大智度论》明确表示:“是佛法中,弃舍一切爱,一切见,一切吾我骄慢,悉断不著。如《筏喻经》言:“汝等若解我筏喻法,是时善法弃舍,何况不善法?”佛自于般若波罗蜜,不念不倚,何况余法有倚有著者?”
我们若按照上面的基本观念,将此投射到这一则问答的故事中。僧人问:“狗儿还有没有佛性呢?”依《大般涅槃经》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那佛性就是佛之所以成佛的种姓。有此先决条件才能成立,否则便不能。用哲学的话说,这一问是涉及到存有论的问题了。那么这僧人的问,是出于什么动机呢?是自己知道答案后再问,还是不知才问,还是都不是呢?读者在这里,如果又要陷入思考,却真成了没佛性的狗儿了!为何这么讲呢?
久参的人都知道,禅的问答是直接的(禅宗人即说是:“触处即真。”)。狗儿的有佛性与没有佛性,都是盲目者的猜度。说有佛性,固然是黄叶止啼;没无佛性,也还是慈悲落草之谈。“无”是更深层次的有。它如一把扫帚般可以扫去心灵中堆积如山的垃圾,方才显出那最真实的。而在日本参禅人中,每每喜欢写“无”字以启迪自我。恐怕是“无”的,才能更好的去接受。只是人们如何才能对应“无”,便有种种工夫要做了。
下面我们分析一下无门慧开的开示。“无门曰:参禅须透祖师关,妙悟要穷心路绝。祖关不透,心路不绝。尽是依草附木精灵。”参禅的人如过关卡,这关卡是自己设置的。“祖师关”不是祖师设的关,是祖师像守关的关吏一般,看你可有“破无明壳”而出关的资格。那妙悟呢,却不是思维中的东西,指的是无分别智。“穷”是穷尽。“穷尽”什么呢?穷尽那杂乱的思想(真谛的《中边分别论》称之为“乱识”)。“心路”是心行之路(让意识流可以走过的路)。龙树的《大智度论》中说:“语言尽竟,心行亦讫。不生不灭,法如涅槃。”若不能这样把世智聪明的知解(恶知恶觉)去掉,那真是自我设置了路障,故而绝对是不能过关的!不过关的表现就是像精灵一样依草附木,在支离矛盾的世间法中,主观上是迷头认影,客观必定是迷杌为人了。
“且道如何是祖师关?”且说什么是祖师关?什么是?什么不是?恐怕不但无明慧开说不清,就是初祖达摩也只好回身面壁,如聋似哑。“只者(“这”)一个“无”字,乃宗门一关也。”好一个第一关!“遂目之曰禅宗无门关。”好一个“目之”(称之)为无关门。“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原来如此!
“透得过者,非但亲见赵州,便可与历代祖师,把手共行,眉毛厮结。同一眼见,同一耳闻。岂不庆快!”这痛快的事情好是好的,但我就怀疑真有人在这上面纠缠不清了。接着又说:“莫有要透关底么?”这真是个激将的呐喊。像极了儒家孟子讲的“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若亦若是。”
“将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毫窍,通身起个疑团,参个“无”字,昼夜提撕。莫作虚无会,莫作有无会,如吞了箇热铁丸相似,吐又吐不出。荡尽从前恶知恶觉,久久纯熟,自然内外打成一片。如哑子得梦,只许自知。”须知公案的目的不在于公案,就如同问题也不在于问题本身。抱个疑团去发问,在以疑起疑中,那悟性是天成的。即或对方是“狗儿”,也会通身浸在佛性的光辉中。只是自肯(自我肯定)也好,抛家浪走(不知道,怀疑躲闪)也罢,此事全在自知。明代的王阳明便说:“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传习录》)
“蓦然打发,惊天动地。如夺得关将军大刀入手,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于生死岸头得大自在;向六道四生中,游戏三昧。”为什么会这么奇特?大概是因为一切硬性规定在心中早已铲平,其人当然能够四通八达,随心所欲了。
“且作么生提撕?尽平生气力,举个“无”字。若不间断,好似法烛一点便著。”要知道一切悟境均需要有对象上的支撑,“无”虽然在当下只是一个概念(唯识学中称之为名言境),但更多的是概念无限的暗示性。它在象征中扮演着悟境的切入点,在这里如果能不间断地磨合,就像钻木取火一样真的能产生火苗。也许置疑的本身便是一种发悟!
结语的偈颂总结的很好。“狗子佛性”是大禅师当机全提政令的显示。所谓“全提正令”,这是修辞中的比喻。“正令”就是“政令”。如皇帝降下政令来,一切人等均要旨到奉行。“全提”是指禅师家一丝不苟的执行的意思。如果人们在猜测“皇帝”谕旨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一定会人头落地(丧身失命)。
那么,最后小心翼翼问一句,狗儿到底有没有佛性呢?曾记得洞山良价有一转语说:“吾常于此切!”妙在曹山懂得老师的意思,大喊一声:“要头便斫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