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过一分,车子上了高速。除却飞驰而过的呼啸声,气氛沉默得可怕。
这沉默如同一滩冷却凝固下来的沥青,我们曾经挽着手臂跃入这片炽热与粘稠,如今只能保持着这种尴尬的姿势对望,周身都被凝固成形的沥青环绕着动弹不得,容不下逃离的余地。
我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目光望向窗外连成光线的霓虹灯,它们沿着一条不明晰的轨迹次第渐出,令我想起那些少不更事的年代里历历在目的长镜头。偶尔有街灯的光斑跃上窗户,映入他的瞳孔。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始终一言不发。
“上次我们从音乐节回来,也是走了这条路。还记得嘛?”我艰难地开了口,试图打破车里的尴尬,“那个时候朴树的新专辑刚发行,我一路上都在听那首《清白之年》。”
他略略侧过脸来,五官的棱角仍旧立体分明。“那是你最后一次来这座城市?”
“…是的。”我不知如何回应,索性扭过头去将目光投向另一侧。
————
他并非我曾经的恋人,却赋予了我很多比爱欲更难以消融的情感,有炽热也有凛冽。一同度过的漫长的日子里,时间像一匹扯不尽的素净棉麻布料,在阳光下发着亮。那时候我从未想过以后,无论要去哪里做什么或是周围陪伴的人会怎样,考虑起来都因为不确定性而过于单薄。
那是个平平无奇的、被季节性日觉失调症候群折磨的五月,我逃一样地买了音乐节入场券和动车票,在路上颠簸七八个小时后抵达了那座城市。在颇具炫耀意味的定位朋友圈下,收到了他的评论:
「你也来看音乐节嘛?」
「是啊,一起?」我回复。
后来我坐地铁去往目的地,在换乘的间隙,看到他站在对面的列车旁,一直冲这个方向招手。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照面。在那之前,我们所有的联系都止于朋友圈的点赞之情,而这个节点的出现,仿佛是在宇宙流浪的小行星突然遇到了与自己一同旋转的同伴,于是茫茫宇宙中少了两颗孤单的星体,各自被对方的万有引力拉扯住,那些被冰封住的言语也突然有了温度。
除去汗水、荧光棒与人流喧嚷,关于音乐节的印象现在已经相当依稀。返程路上,我耳朵里插着耳机问他:“哎,你说,人生中最好的年龄是什么时候?”
“首先是二十岁,然后是现在。”他没头没脑地回答。
“可我现在就是二十岁啊。”我反驳,“我的日子过得并不炽热,不过是冬日的晴天,冷却明亮。”
“二十岁是个分界线。刚刚告别十几岁的幼稚,也还未迎来必须自食其力的担忧。”他扭过头来,望向窗外高速连成线的街灯,“以及,不太容易遇到朋友间无缘无故便疏离的情况。”
“说什么呢,我才不信。”我顺手扯下右边的白色耳机递给他,“这首歌,我好喜欢。”
“那是你还不识人生之味的年代。”他听着歌笑,我也笑着反驳他。这家伙,不过比我大三四岁而已,却总觉得我不谙世事。
那时我与他都在读书,革命友谊燃烧得迅猛激烈。音乐节过后一两个月的暑假,我留校复习考试,他恰巧跑来我的城市玩儿,见面自然顺理成章。
“海边的星空好亮啊。”他感叹,“我已经太久没看到星星了。”
“流星才更好看呢。”我揶揄道。
“流星对小星球而言意味着毁灭。”他自顾自说下去,“你知道吧,宇宙中的任意两颗星星之间都会存在万有引力,如果力的大小和两颗星星的距离恰到好处,它们会始终围绕对方旋转的。这样的存在真的太浪漫了。”
“高中物理嘛,我也学过的。”我顶嘴道,“那这种状态会被打破嘛?”
“天体物理学中有个概念叫洛希极限。通俗来说,就是当两颗星星的距离超过某一个值的时候,其中一颗便会粉碎。”他将目光移向别处。
我们都不再言语,直到冰凉的海水漫过沙滩,打湿我的鞋子。“还好,我们还年轻,还有很长时间等待小行星的到来。”我自言自语。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晓得,人类个体的聚散别离,总是比物理学的双天体模型复杂数倍。我与他熟络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生疏,不得而知。
在日渐生疏的时间里,其实我敏锐的神经末梢早就触到了那份不安,但藉着这份令我安心的关系,我不得不一再努力维持,维持在与他同步的既定轨道上。我的生命越来越沉重,这种沉重显然影响到同他的平衡。拉扯着我的万有引力正变得越来越强烈。
“不要继续靠近了,你!”他朝我大喊。
“但是那样我们的轨道会错开的。”我垂着头,尽力掩饰我的绝望与渴望。
“再靠近的话,你会粉身碎骨的啊…”
我惊醒,额头冒出一层薄汗。
彻底粉碎与离开共同轨道,你选择哪个?我无声地一遍遍问自己。
就算我再努力一下,还可以再缠绕你几公里呢?
————
“出了这个高速路口,左转之后二十分钟就到啦。”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有些拘谨地挪了挪。“…谢谢你。你现在还好嘛?”
他倒是笑了:“还好,虽然不如二十岁吸引,但总还是余下日子里最好的时候了。”
“当初你也是这么说的。”我思索半晌,还是开了口。
“……。”如我预料,提到过去的时候,两个人都缄默了。“我也想,回到我的二十岁。”过了许久,我说。
他点点头,“你快要到了哟。”
我压抑住胸膛里翻滚的种种情感,故作平静地抛出了这句很久之前就想问的台词:
“我们还有几公里的路程呢?”
End.
文/浅草Asaku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