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啦啦……”舀一勺汤面浇在热油锅里,油里翻炒过的葱花遇到滚烫的调料汤,碰撞产生极香极诱人的火花。我喜欢这个步骤,水花欢快地淌在油花里,浸渍出葱的香味、油的香味。
凄冷的秋雨沥沥不停,家里窗户上结满了想要外出的水珠,水珠顺着玻璃流淌的模样让我感到温暖,我喜欢这种感觉,像遥远而模糊的家。
童年,家里翻修,一家四口挤在老旧的东屋里。那一年几乎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时段。每个朝阳喷薄的早晨,我下了早自习,跳着跑着追逐路上阳光照射的地方,拐过被东山遮挡的阴影,我和伙伴们比赛看谁先闯进阳光里。日光暖煦,并不因为我们的追逐而脚步慌乱,就那样沿着它预设的路线慢慢爬上山头,越过迷雾,染红我们。那时候,直到后来,我以为一切生物生来就有趋光的本能。
追到太阳后,差不多就快到家了。我抄近路爬上高高的石阶大坡,像早起的脱兔般蹦回家里,迎接我的,是如现在一样的满屋子蒸汽。一推门,看不清谁是谁,鼻子却准确定位到香气的坐标。我蹬掉鞋子,爬到炕上把脚塞进被子里,眼睛直勾勾盯着母亲来来回回下面的手,我爱吃的汤面擦圪蚪,我咽几下口水,像地上摇着尾巴的小狗。
然后就是“呲啦啦……”,喷油花的收尾动作。
长大后,独自外出,母亲并没有告诉过我这道收尾工序的步骤,但我无师自通,应该是幸福感自然而然的传接。这种暂时的味蕾享受和被满屋子蒸汽环绕的幸福感,是母亲给我的。
如果把女人比作花,母亲应该是向日葵,我原本以为自己也是。
几天前,二舅舅去世。据说半夜里开始呕吐,吐到凌晨,眼看人奄奄一息,哑巴舅妈连夜敲开别人家的门,等到表哥的伙伴到达舅舅家时,舅舅已经冰冷。至此,母亲出生于世的那个家庭里全部的亲人一一归于黄土。因小儿麻痹而早夭的她的长姐、她尚未出阁便离世的她的父亲、我出生后失明我周岁时去世的她的母亲、终生未娶郁郁不得志的她的长兄,以及这个最后存留于世的她接济多年的二哥,他们都有计划或者匆匆忙离开了她,剩她独自一人在婆家。
人都是要回归自然的,我可以理解,但当得知二舅舅走得那般不明不白时我心里难过极了,穷人离世,如同霜降后萎靡的蒿草,不值得去追究原因,只一句:时候到了。甚是荒凉。我问母亲你难过吗?电话那边的她语气没太多起伏,说了句:“有什么办法呢?”倒是我,泣不成声。我对于舅舅的情感,自然不如母亲浓郁深沉。不知这冷夜里,耳朵里总住着太多人的舅舅是否会闯进他小妹妹的梦里,支支吾吾地说上几句感谢的话,会否再拜托小妹妹多多照顾他来不及告别就撒手撇下的哑巴婆娘。这些,我只有自己来猜测了,细问之下,想必母亲是会偷偷啜泣的。
母亲爱流泪,受一点委屈就泪如泉涌,我笨拙的不解风情的父亲每每不会哄母亲,总是求助于我。我就与母亲洗洗澡、睡一张床,像姐妹一样开导她,说些父亲缺点的坏话,说些致使父亲产生如上缺点的缘由,再说些夫妻当相依相伴、儿女都不可靠的套话,母亲很快就会释怀。
但是我从未听到过母亲抱怨命运,没有听到过她埋怨自己出生家庭的不幸,对于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农村妇女来说,这一点难能可贵。这也是母亲性格里最重要的成分。她总是能将很多在我看来可以歇斯底里谩骂老天爷的情绪消化得像是山里流出来的泉水,无声无息。所以我觉得她像向日葵,所有的阴郁都躲在身后,眼里心里只有她仰望的太阳。而这部分,我不像母亲。
我在了解了一点关于性格和心理的知识后,慢慢接受自己不那么积极努力的一面,有的植物喜阳,有的植物喜阴,有的喜欢白天翩舞戏蝶,有的喜欢暗夜独自芬芳,这都没有什么不好。我渐渐觉得自己只是想像鱼一样安静地适应水温,像野草一样同周围一道形成春天。向日葵一般的母亲一生做着各种尝试和努力,是我暗自欣赏的性格,可是我是不是必须得那样呢?活成别人的骄傲?此刻的我不太苟同,或许过一年半载,我又会有别的想法。
我总是把自己跟母亲牵扯在一起,我们太过相似又有许多相悖,在了解自己的时候习惯先去了解母亲,我总是用自己身上的东西印证母亲,从深秋窗户的蒸汽到亲人离世的态度。我似乎想证明什么,母亲从来没有教育过我什么,但我还是深深地被她手中的掌纹牵着。
上次回家,黄昏里,母亲坐在沙发的那头,胳膊撑着脑袋发呆,我在这头,重新看《在细雨中呼喊》。家里海棠花静静地凋零,院子里晚霞把前屋的后墙漆得绯红,月亮打算探出她金黄色的大圆脸,村里路灯次第亮了起来,农人们戴月荷锄归,我打开灯,给母亲读了书中“我”爷爷扛着他父亲的尸体大年初一去当铺里典当的情节。念罢,我们二人笑得不能自已,母亲说写得好,说我应该写这样的东西。
事实证明,我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母亲,更没有想象中了解自己。这是我的终极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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