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二月二十。
这日气寒,漫天大雪。是我这一生中所谓的重要日子。
我照常例,提着两壶新打的梨花淌,支着一把模样陈旧花模仍新的伞,向着荒山的路走去。
这样的寒日,天阴得深沉,我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衾衣。我佯作从容模样,在这冰冻天地里走着。好几年了罢?装着装着又成了习惯。实在是冻得我心肝儿颤,可我还得一副清风道骨不惧严寒模样。
在他面前,我不想丢脸。
子初住在荒山里,那里清净且无人叨扰。子初实是个喜热闹的人,万分不得已时才会委屈自己住在这人不理睬,鸟不停歇的荒山之中。
我走着便连声轻叹。与子初相识前,我不过是个落榜的考生。腹中无墨,衣着穷酸,喜与那些个富家子弟一齐顶个读书身份罢!
我喜时喝茶,我哀时喝茶。这并不是我识茶,只是为装个渊博的读书人,假意喝茶,不知不觉间便喜欢上茶的苦涩之滋。不愿改掉。
我最常去的茶铺子,就在我落宿的僧庙前的拐角儿。他家茶铺子的茶最苦!
落榜这日,我无心果腹,出了僧庙便直往茶铺子而去,一坐下便点了一直喝的苦茶。苦茶不贵,也就一文钱。依我平日在僧庙替人抄些经文,如何也够我喝一碗茶的了。
“余先生,您儿的茶!”茶小二与我熟悉,平日尊称我一声余先生。这茶小二长得一双小如珠的眼睛,眯起来吆喝显得特别狗腿。他附在我耳边,得意道:“今儿这茶可是新货,比往常苦的多了,可不知道余先生受不受得住哇!”
我抬手扇了扇散入空中的茶香,一股浓烈的苦味急急的冲进我鼻里,呛得我剧烈的咳嗽起来,眼里苦出了眼泪。面儿上这么急促,心里还有闲暇时间想着:这茶合我胃口。
我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慢吞吞端起了茶碗。那股刺鼻的苦味还是想钻进来,心中莫名一火,抬手便将茶碗扣下喝了个干净。“咚”地一声砸在桌上。而后,我咂咂嘴,竟觉有股甘甜由腹向上顶,反入我的口中。
在摊上擦着茶碗的茶小二悄悄的瞅了我一眼,我脸上突生窘意,正要开口解释,谁知竟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浑身上下白的通透,就个头发是黑的。
“诶?先生,你这喝的是苦丁茶?啧啧啧,先生是否几日未通了?”那书生笑的不怀好意,有点儿痞痞的感觉。他口中之言是何意?
我还在思忖,这书生便开口道来:“《本草纲目》中记载有苦丁一茶,味苦、甘、无毒。其最主作用便是令身子各方面都新陈代谢。所以先生是几日......”
“住口!”
我腾地一下站起,险些将桌子掀倒。周围茶客皆看向我二人,我面上有些挂不住,不曾出口与书生相对,转身便出了茶铺,慢悠悠的就回了僧庙。后来,听茶客说那书生看着我洒脱的背影在茶铺愣了一下午。
那一瞬,我忽然明白自己喜喝苦茶是这般原因。心下暗暗便想着要改掉喝苦茶的习惯。
这事并无大小,可这书生似是心有不安,后半夜悄悄带了不知装有何物的两个坛子来到我落宿的屋子门口。
“先生?先生?”
书生在我房门口乱叫唤,我携了一柄烛台打开了门,将书生迎了进来。
书生进来后便将手里拿着的坛子放在地上,待我关好了门便朝我行跪礼。我脑中一炸,忙掀了烛台,一边扶他,一边念叨:“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我不过是个挂名读书人,何时受过这么个大礼?
书生听到我说话,抬起脸,眼睛里似有万千星辰在不停闪烁,刺得我不好意思去看他。
“请先生原谅今日我之莽撞行为!”书生刻意把气息摒住,神色较为严肃。他似乎以为这样不够令我满意,又道:“否则我就在这里长跪不起!”有这么一丝威胁我的味道?
“今日之事无关大小罢,你太过放在心上了。我并无生出怪你之意。”书生松了口气,我顺势将他扶起。
书生站起后,忽又想起什么,弯腰用手抄起两个坛子,朝我挤眉弄眼:“我看先生喝的茶便知道先生一定未尝过这梨花淌!”他得意洋洋,伸手就将酒坛子上的塞子打开。顿时,那裹着梨花与泥土混合着的香甜气味的酒香就在我这个小屋子里扑散开来。我一闻就知道是好酒。好酒可都是贵的,只有那些跟我挂着一样读书人的名头却是富家的子弟才有资格喝的罢?
书生见了我的模样,兴奋的寻来两个茶碗——那是我未曾还去给茶铺子的碗,时隔过久,怕是茶小二都忘了。那碗上还沾有丝丝苦味。
“先生请尝!”书生豪爽地替我倒了慢慢一茶碗的梨花淌。
我接过书生递来的茶碗,心有顾忌的停顿了下。这可是僧庙,若是在这里喝酒,怕是对僧人的大不敬?
我正想同书生商量一下,寻个别的地方去喝酒。未等我言,抬首便见书生将茶碗里的酒喝了个精光。我无言,也慢慢将茶碗靠近嘴边。刚喝进了一口,那酒香与苦茶的味道一起进入我的嘴里。这梨花淌是烈酒,猛地一喝呛掉了我半条命。我生生咽下,那酒与茶的味道一起反上我的口中,竟有种不可言喻的美妙感觉。
“好酒。”我这么一夸,书生咧开了嘴,笑的起劲,怎么也没有一个书生的规矩。
“你叫什么?”我稍有疑惑,不禁开口问。
书生似乎没有想到我回问他这个问题,稍微愣了一下,但又很快的回答我:“先生叫我子初便罢。”
“哦,你也不必叫我先生。我不过是个挂名读书人,实则无墨。我姓余名为藤秋。”
“余藤秋?好名字!”子初又笑,将那坛子剩下的酒给喝得精光。这又烈又醇的酒,子初喝了不见半分醉意。是喝习惯了吧?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阿余的名字富有浓烈的诗意,妙极了!”
我猝不及防噎了一口酒。
我与子初聊到了后半夜。屋门未被我掩好,夜来狂风,嗖嗖冷意闯进满满酒香的暖室。我起身去将屋门合起,复回与子初继续交谈。
“不过是功名利禄罢?阿余如此爱得?我偏就不爱!我这一生可是要奉献于江湖之中!”子初与我开了另一坛梨花淌,子初喝了这坛子的一半,我只当他是醉言。“可无人逼你非要考这功名!我们皆有四肢,皆勤,为何非将这青春白白浪费在这狼争虎斗的官场上?”
我见子初双眼已朦胧,便知他所言一定是醉言。
“子初,你醉了。”我说罢,子初果真将要倒在桌上,摇摇晃晃的引我好笑。
忽然,我眉头一紧,鼻息间飘忽的都是焦味儿。我转身一看,那莫名而来的火竟蔓延到了房梁之上。惊起我的一身冷汗,忙将摇摇欲坠的子初唤起。
“子初,子初,着火了!快醒醒!”子初被我这话激得清醒,抬头就盯着我看。我被看得发毛,下一刻还未反应过来,子初一把便将我扛起夺门而出。
狂风钻了空隙,直直卷入暖室中,将火苗吹得胀大,一瞬间便将暖室吞噬干净。火光映在我的脸上,不知是我脸皮薄了还是火太热情了。
“子初,我们出来了,可将我放下了。”子初听言,将我放于地上。我转眼看了看被火吞噬的屋子,心抽痛了一下。
可惜了我这间落宿的屋子。
“快撞钟叫起僧人灭火。”
我声音不急不躁,子初听了也不急不躁去撞钟。半晌那些僧人带着主持就跑过来了,我将详情稍作修改告诉了他们,还故作惋惜状巴巴瞅着屋子。主持待我好,吩咐下去又给我一间落宿的屋子。我有些后悔为保全子初撒的谎了。
僧人在外面忙活着,我与子初二人送主持回了禅房便去了新的落宿房。
“那火是阿余燃的罢?”
岂会是我?我不言。
“那烛台可是阿余掀在地上的。”
烛台?我仔细想了想,果真是。可我不想承认,便又想了个蹩脚的栽赃:都是因为子初。
我不再回答,转了个身留下了个背影,潇潇洒洒的去榻上睡觉。子初就这样愣到了早上。
果真不得在僧庙中破戒,真是要遭殃的。
我想罢,竟在伞下笑出了声。笑的手上都抖起来,伞上从空中落下而积起的雪块也一齐抖动,掉落在我走过的路上。
我停下,看了看前面依旧枯树阻隔的山路,笑容有些收敛。我知过了枯木便是子初住的地方了,心底下竟莫名生起一丝惧感。
子初那张白了很久的脸又浮现于我眼前。
子初今天穿的是红衣,非往日白的极致的白衣。却也好看。
那系在子初腰间的带子上挂有两只铜铃,随着他踏入门槛的幅度一起摇摆,发出清脆的铃声。
“子初,你的脸何故一直如此苍白?”我才发现子初的脸与穿着白衣时的脸毫无差异,或是显得更白了?
“今个儿太冷了!”子初又带了两坛子的梨花淌,将坛子放在桌上便开始哈气搓手。“真不知道这个地方怎么四月的份,十月的天儿?”
我将疑惑压下心底,附和起子初的话:“是啊,我们居于偏荒之地,岂能与天子脚下相比啊?”
“比什么比,谁想跟他比?阿余快坐下来,今日我们不拿碗喝,直接干了,如何?”子初兀自将两坛子梨花淌开盖,熟悉了好几年的酒香又再次溢满屋子。“阿余别愣着啊!干了梨花淌,暖身子!”
说罢,不等我便自顾自的举起坛子干了起来。梨花淌从他嘴边倾泄而下,打湿他的红衣,滴在带子上挂着的铜铃,又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音。
我静静看他干完整坛梨花淌。待子初放下坛子,他满身散发着梨花淌的香气。虽不知他是否尽数干下,倒是看见那撒了满满一身的梨花淌。
“阿余怎么不干了?莫不是甩不开读书人的身份?”子初眯着眼,站在地上有些摇晃。突然浑身一激灵,想起我在准备科举了。
“阿余,你还是要去考吗?功名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吗?我开导你多少年都换做流水了吗?”最后一句话,子初是吼出来的,似乎尽了他全身的气力。他的身子更摇晃的厉害了。我始终不知他为何要阻我考试。
“子初,你坐下,你醉了。”我起身去扶他,却被推开。我踉跄几步才站住,一抬头就看见子初眼里布满的血丝。
“阿余,听听我的话罢。”
子初只留下这句话,便从我这屋子的门槛踏出。那清脆的铃声也随之远去。
我再次找到他是在文人志士扎堆的风雅楼里。
子初的双眼紧紧闭着,脸色惨白到不知如何言喻,子初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脸上满是安逸。周身还萦绕着前日留下的酒香。
脚下的石头唤回了我的神思,稳住身形将伞抬起,入目的是那在白雪中唯一立着的灰白色的墓碑。匕刀规矩地刻出“余 子初 之墓”的字样,年久得有些斑驳。那墓碑最底下还有一竖小字“其兄 余藤秋立”。
子初至殁都不曾告诉我他究竟姓甚何家。我不愿他为无姓坟,自作主张地将自己的姓强加在子初的碑上。只愿他不嫌罢。
我将伞斜着抖掉积在上面的雪块,将伞收起,任星星点点的雪落在我的肩头。提着两壶梨花淌便着地而坐。
我不敢带太多,怕子初喝醉。
“子初,我又来看你了。”我兀自将酒壶上的封盖掀开,拿起小酒杯就往里斟。“今年的雪比去年,前年都要大。你看我这一路过来,都积了雪块。你给我画的这伞,我还留着,带着它也来看看你。”
我将梨花淌放在鼻间,拙劣闻了闻,惋惜道:“没有你打来的好闻了。”叹了叹气,还是将酒饮下,入了喉也无烈意,更无反上的美妙之感。
这么拙的酒还是不给你喝了罢,省的你嫌。
我悠悠想起子初几年付诸的流水,笑道:“你一直劝我不得科举,不准入朝为官。如今我考的好好的,官也当的好好的。你到底为什么要阻止我?这么多年,我想不通。”
我每同子初说一句话,便斟一杯梨花淌。
这是最后一杯。
“子初,皇上赐给我一桩婚事,一个温婉如玉的妻子。今年初便完婚了。”
“子初,你看这做官多好?不说福利如何,光说这朝廷,还管你的终身大事。老妈子都没朝廷管着多。”
“子初,这算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吧?家中有妻,平时繁忙,无空看你。子初你可会恕了我吧?”
我饮下这最后一杯梨花淌,隐约间又有熟悉的烈感。却未待我仔细品味,这感觉倏地便无。我苦涩的笑起。
我不再同子初讲话,替他的碑上拂去了些许雪块儿。虽是徒劳,心底儿却还想为子初再做些事。我将酒杯与酒壶携起,撑起了旧伞,慢吞吞的转身。
离去之时,心里不乏有对子初的愧感,暗暗道:不如再看他几年,或许还可伴他直到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