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往何处去

她从开水间回来的时候,看到儿子还坐在窗边,两只手趴着窄窄的桌子,呆呆地望着窗外。虽然火车行于山间,可因为起了大雾,平日里的大好河山今天统统被浓雾遮挡,什么也看不见,若不是火车隔几分钟钻一次山洞,恐怕乘客们都不晓得自己已经出了北方的平原。但好像雾越大,儿子看得就越出神。打水前明明还规规矩矩坐在折叠椅上,现在头都恨不能钻出玻璃,探出窗外。

她朝他走过去,把刚泡好的茶水放到他面前,坐到他对面,问到:“嘿,看啥呢?这么专注。”

儿子头都没离开窗子,含含糊糊地应到:“看外面啊。”

“有什么好看的?雾茫茫一片。”

“仔细看还是能看清嘛。又没有别的事情做。”

她其实是想问问他刚才在想什么——总不能真的放空自我,与山水“融为一体”吧。他是在憧憬即将开始的大学时光?还是在怀念过往的高中生活?或者还在为高考成绩不尽如人意而惆怅?亦或是为军训发愁?唉,也没准就是在想昨晚看的球赛。

她刚想开口,一个念头闪过又让她放下了好奇心。所有的问题都随着清苦的绿茶沉入腹中。三年来,她一直在猜他的心思。他是不是开心?是不是紧张?压力大不大?需不需要适当放松?他想吃什么?想听什么?我该说点什么?他在学校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偷偷地喜欢着班里哪个女生... ...

她猜啊猜,上班在猜,下班在猜,就连睡觉都在猜。可猜来猜去,却从没猜出过答案。儿子是她肚子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按理说母子该是心心相通,可他们从没有过这种默契。猜儿子的心就像猜彩票,猜中了后区猜不中前区,猜中了数字又搞错了顺序,总差那么一点点,让人扫兴。有时好不容易抛开工作里的烦恼,收拾好情绪,打算心平气和地从儿子口中问出个究竟,可儿子却偏偏不在调上。这种谈话,或者说质询,十之八九都是不欢而散。久而久之,她也就不问了,让自己习惯了没有答案的生活。

她正想着,火车轰隆隆隆驶进了山洞。外面一片漆黑,让人一时无法相信现在还是白天。窗户上映出他俩的影子,相对而坐,一个盯着另一个,而另一个盯着水杯,看着一片片茶叶吸饱了水,慢悠悠地堕入杯底。

山洞很长,过了有一分多钟还是看不见光亮。

她觉得有些尴尬,便决定还是提个问题。

“你告诉我你的录取通知书和高考准考证都放哪了?”

话说到一半她就有些懊恼,在心中埋怨自己怎么又提了个傻问题。这明显是没话找话,而且儿子也不一定爱听。但其实,她不是没话可说。事实上,她心里有千言万语,只是她担心话说完后不是儿子受不住,而是她受不住。

但儿子还是回答了:“在书包大兜最里层的那个信封里。你走之前都问过七八遍了。”儿子的语气还算平和,此时此刻他也不想争吵。

“我是想告诉你啊,到了学校,一切都要整理好,要有条理。重要的东西要归置好,放在哪儿自己心里要清楚。钱啊,卡啊,手机啊,尤其是身份证,不要随手乱放。这不比在家,有人帮你找,帮你拾掇... ...”

她看了看儿子,儿子的眼神越过她的肩膀,直直地盯着她身后狭长的走廊。她说不出儿子此刻的神情像什么,不是不耐烦,不是愠怒,到是有点落寞,有点无奈。她平时喜欢读书,读杂志,也喜欢时不时在朋友圈里用她那“优美而深刻”的文笔写写自己独特的人生感悟。但每当谈起儿子,她总会感觉语塞,好像绞尽脑汁,翻遍词典都找不出一个词,一句话来形容他。他有时像堕入凡间的天使,有时又像老天罚下的降头。她不知道多少次在心中骂他“混球”,但当那天,这个“混球”终于不得不滚出家门的时候,她却又那么不舍。她在背后骂自己:“一把贱骨头!”

这时,儿子突然站了起来。这一站不要紧,他的手不小心扫过桌上的茶杯,随着折叠椅“砰”地一声合上,茶杯也“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弄得地毯一片狼藉。

“哎呀,你这孩子!”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愣了两秒钟,又继续说下去:“你看看你这孩子,弄得这么热闹,人家乘务员看见了非得记你一辈子!”

“你看你说的,我就是不小心。”儿子反驳到。与其说反驳,到不如说是平静地陈述。

“人家管你小不小心?”她一边蹲着用纸巾收拾地上的茶叶渣,一边絮叨着,“我和你说,你别不当回事,你在寝室可别干这个。现在的小孩儿都精着呢,人家嘴上不说你什么,但人家心里一笔笔都给你记得清楚。你要是老这么不利落,慢慢地人家该嫌你了。”

儿子头也没低,嘴里喃喃地说着:“你把人家都想到哪里去了,再说我也不总是这么不小心。”

儿子爬上了梯子,笨手笨脚地钻进了中铺。离到站还有将近五个小时,他昨晚又睡得很晚,此时估计是累了,想补个觉。

她把地毯收拾干净,从包里拿出了个不用的塑料袋,将纸团都放在里面,走到洗手间处理掉。

等回来的时候,儿子在床上背对着她已经睡熟了。

她看着儿子的背影,想起了自己上大学时的情景。

她小时候长在农村,在县高中苦读了四年才考入了一所离家千里的大学。走的那天,父母骑着自行车把她送到村口,看着县里大巴没了影才回去。她从没坐过火车,更没有出过如此远的门,在火车上紧张到哆嗦,捂着胸口布兜里父亲塞的一百块钱,连觉都不敢睡。火车连开了三天,到了第三天上午,她实在受不住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以后问乘务员才知道自己坐过了站。她又惊又气,抱着列车长一个劲哭。列车长一边安慰她,一边帮她安排,到了终点站,让她上了另一趟车,她这才到了学校。

后来她毕了业,找了工作,结了婚,有了儿子,往日那个在火车上哭天喊地的小女孩蜕变成了公司白领和女强人。尽管工作辛苦,儿子也不让她省心,她还是积极乐观地生活,努力在家庭和工作之间颤颤巍巍地寻找平衡点。

如今,儿子也快要走到她这一步。她不知道要给予她怎样的期许。年级第一?奖学金?保研?找一个年薪高的好工作?她没有想过。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仅仅希望儿子过得开心,快乐,只是这种想法,她自己也不甘心承认。

但至少有一点,儿子不需要再去面对自己那时的困难。比如睡过了站。

轰隆隆隆,周围一下子亮了,火车钻出了山洞。

她在窗边坐下,学着儿子的样子,趴在桌子上,脸贴上窗户,呆呆地望着外面。

火车啊火车,你要把他带往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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