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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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落再见到韩骄阳已经是大概几年后了,彼时韩骄阳已经不认得阮落了,他只是执拗地坐在窗前看着书本。光看外表是看不出他的近况的,他安安静静地翻书、看窗外,看见阮落在他屋子里久久地站着,他眼神澄澈,笑一笑。

知情人说韩骄阳是被地下党救下来的,他被救的时候已经撞到了敌人的枪口前,被救下来后没几天就不大正常了,当时条件不好于是被安排在乡下,几年后被送去医院诊断也没查出所以然来。后来他被送去了县城的精神病院,他父母在这之后的三年里先后去世了,不过还好有父母的朋友接济,生活还不错,医院搬迁了几次他也跟着搬了几次,最后搬到了南方,在精神病院里活到了将近一百岁。

韩骄阳的父母都是教师,按那时候的说法叫做高级知识分子,父亲在北平的大学里教物理,母亲教国文,那时候能考进大学的基本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韩骄阳就出生在这样的大学的教师大院。

父母对他的教育并不传统,他们从小鼓励他独立思考和自由行动,三岁时他拿着炭块在家里的白墙上涂出一道道杂乱的黑印,母亲赞许他有艺术天赋,韩骄阳在七八岁前都是外向自由且乐于探索的,父母对他的宽容的爱养成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沿着护城河穿过几户陌生人家去河那边的茶馆买一块无足轻重的茶砖,可以在寒冬腊月光着脚跑出去砸冰摸螺蛳,他站在赭红的石头上把脚丫搓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童年像水花一样生动。

七岁时韩骄阳上了一所退休的国文教授办的私塾,一年后上了公立学校,所以韩骄阳的年纪是要比凌霄他们大一岁的。韩骄阳的性格在这一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有时要承认人本身的性格和天性更像一种生命力顽强的种子,也许以上会暂时被一些外界因素压抑,但一旦接触到阳光雨露就会迅速露出苗头。至少韩骄阳是这样的,他的性格似乎在开放宽容的童年生活中被暂时压制住了,但一旦环境改变,一些幼苗便会疯了一样长高长大。

韩骄阳自己玩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显然是有些不正常的。他开始长时间地让自己沉浸在母亲的书堆和父亲的公式定理中,应该说韩骄阳的文学天赋和文学梦想也是在这一段时间内被激发的,这一点无可非议。

但知识上的启蒙无法替代性格上的变化,某个意义上来说敏感孤僻这种过于格式化的形容词不适合形容小孩子,用内向腼腆这样的稍稍圆滑的词更合适一些。韩骄阳就是这样的内向腼腆的孩子。

很偶然的一次,韩骄阳在家里的阳台旁看书,二楼的小阳台不至于危险且能看到外面的风景,当然外面玩成一团的孩子们也能看到他。大院里的孩子不多,韩骄阳从前总是一边看书一边偷偷地听他们互相喊对方的名字,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

当时比韩骄阳小一岁的凌霄扔了一小块石头到韩骄阳家的阳台上,韩骄阳呆呆地看向楼下,凌霄把手拢在嘴边,大声问韩骄阳要不要下楼来跟他们一起玩跳皮筋。

韩骄阳很乐意。但他下楼后有些自顾自地沉浸在害羞和尴尬的气氛中。那一天只有凌霄和阮落在一起玩,韩骄阳撑一边、凌霄撑一边,梳两只羊角辫的阮落在他们中间跳橡皮筋像一只翻飞的蝴蝶。

凌霄跟阮落吵吵闹闹地轮流来跳,凌霄还礼貌地问了韩骄阳要不要来试试,韩骄阳嗫嚅着还没来得及回答,凌霄没耐心等他犹豫完就转身去找阮落说话了,其实韩骄阳是想跳的,他在旁边看了两轮就会跳了,但会不会被绊倒呢?被绊倒会出丑吗?于是他还是放弃了。凌霄和阮落轮流换着花样玩,韩骄阳无聊地看着,感到太阳要下山的时候,韩骄阳告辞说自己要回家吃晚饭了。

他要走的时候凌霄一把拉住他,韩骄阳吃了一惊,凌霄问他叫什么名字。

明明是同一个大院里的邻居,韩骄阳在心里说我早就知道凌霄你的名字了,但他还是乖乖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韩骄阳一直羡慕凌霄。因为凌霄是孩子王也应该是孩子王,他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记住最多的人名并说出最多的场面话,他能在大人堆里如鱼得水且赢得大部分大人的喜爱,他是韩骄阳见过的头脑最清晰性格最外向最口齿伶俐的同龄人,他的聪明伶俐在一群呆呆傻傻的迟钝孩子中越发突出。

后来韩骄阳才知道凌霄爸妈都是学者,公费留过洋的,学者和教师还是不同的,所以在这里凌霄还是赢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总之凌霄有最好的出身和最光明的未来,与这些闪闪发光的客观的东西相比,凌霄本人的努力如何好像都不重要了。当然凌霄本人也是努力的。

坦白讲韩骄阳并不讨厌凌霄,也并不讨厌在即将到来的漫长的十几年里一直对自己抱着敌意和恨意的阮落,连带着不讨厌那些为了几颗四季豆或半块花生饼干就随时倒戈的伙伴。或许在韩骄阳并不起眼的十几岁的少年时光里这些人和事能算是精彩的一部分,跟那些艰涩难懂的灰暗的定理公式相比的话。在这些应该被讨厌的元素中,韩骄阳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地有些喜欢凌霄。

他总是偷看凌霄,每每有什么样的活动名单公布,他总是先找自己的名字,再去找凌霄的名字,有时候他比凌霄本人更先找到凌霄的名字,便会在旁边默默地等着看着凌霄。凌霄一着急,耳廓和脑门都是红的,耳朵上的绒毛随着脑袋的转动也跟着一动一动,韩骄阳便看着这些绒毛。直到凌霄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时,表情变化,韩骄阳才移开目光。

凌霄总是跟阮落在一起。后来的韩骄阳不确定那时候有没有附属品这样的概念,但他反复思索后确实觉得当时自己和凌霄都是在无意识地把阮落这样的漂亮姑娘当附属品看待的。客观地说凌霄没有像韩骄阳一样意识到这一点,在这一点上他是缺少涵养的,但更客观地从凌霄短暂的生命上来看,上述的一切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韩骄阳出于生疏和礼貌几乎从不跟阮落说话,但毫无疑问他渴望社交和交流,这也直接导致了有时凌霄想到什么随口对他一说时,他表现出的过分的专注和积极过头的回应——有时凌霄会被他突然亢奋起来的态度吓一跳,随后韩骄阳便会再次陷入更高一级的自我尴尬和自我反思中。

韩骄阳的少年生活就是响着这样一级一级的尴尬和不安的背景音。虽然单单从他的成长环境和家庭教育上来看这些不大好的特质像无稽而谈,但韩骄阳确实是这样的,敏感、内向、没有安全感又有些自厌自弃,像一只受过伤的小兽一样对周围的环境和所有同类保持应激,对自己的脆弱的内心和性格保持一种仔细呵护又敬而远之的状态。

但韩骄阳的数理天赋也在此时显现出来。虽然当时几乎没有人重视读书和学习,但大学是个特殊的地方。韩骄阳很早就开始不用音译来读那些数学家和物理定理的名字了,他的卷舌音流畅又从容,他搜刮父母的参考书寻找练习题时,更像一个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

韩骄阳的文学天赋也不低,两项相合,以韩骄阳的知识和成绩是足足够够读大学的,韩骄阳也因此成为了同批最优秀的几个学生之一。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学生诸如凌霄,大多是靠自己的精干好强或伶牙俐齿获得尊敬的,韩骄阳在这一点上有些不一样。

从这个角度上说,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是光明的,这份光明一直延续到十七岁。

韩骄阳的敏感和细腻的心思足够他早早地察觉到身边的人甚至社会的变化。他对北平被占领的最大的感受就是愤慨。他对那些毫无道理的侵略者的行为愤慨,同时也对自己身边平日里“渴饮匈奴血”而今却默然无声的同伴们愤慨。这份愤慨像一团难以抒发的火焰,当他看着身边逐渐千疮百孔的一切时,这团火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他的胸膛和心脏。

韩骄阳也顺理成章地敏感地察觉到了凌霄的变化,他对凌霄的欣赏也在此时达到了顶峰。凌霄在这件事上展现出了少见的成熟和稳重。他开始整夜整夜地蹲在北平的城墙外,有时裹一层破破烂烂的军大衣,有时乔装成老妇人、女人、流浪汉。

韩骄阳是能够一眼认出凌霄的,他有时故意跟凌霄对视,沉浸在角色中的凌霄会用“军大衣凌霄”“老妇人凌霄”的眼神看着他。韩骄阳应该觉得想笑的,因为凌霄的扮相过于夸张了——但他心中又会升起些莫名的悲凉,因为他本能地觉得凌霄在离自己远去。

阮落倒是没有离他远去。阮落依旧做着她那漂漂亮亮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甚至因为凌霄的神秘和奔忙,阮落跟韩骄阳的关系似乎更加靠近了一点。

但事实上不是的。韩骄阳能够察觉到阮落和凌霄在保守着同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可能是巨大的、惊天动地的,甚至可能是缠绵的又不可言说的——藏在阮落和凌霄擦肩而过时的眼神交汇中,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韩骄阳感到很恼火。

韩骄阳也是这时候认识了谢冯,这位在他未来几十年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的老师。

谢冯与阮落的父亲是同事,带文学部的课程,但对物理学部的课题颇有见地,也因此他亲自发掘了韩骄阳这个好苗子。谢冯很看重韩骄阳,在他们认识的几天里谢冯毫不吝惜对他的夸赞——客观来讲韩骄阳的成长过程中并不缺夸赞,但他依然毫无道理的、注定一般地对这样热情的谢冯老师着迷。

谢冯是个理想家,他常说以天为己任,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为人严格但并不严苛,但对韩骄阳的外语要求极高。在谢冯的要求下韩骄阳的外语水平在几个月内突飞猛进,无疑韩骄阳在学业上是有天赋的,这让谢冯非常欣慰。于是在谢冯开始一对一指导韩骄阳的六个月后,谢冯正式介绍了自己的上司和韩骄阳认识——这是个日本人。

韩骄阳的内向性格决定了他难以对谢冯和早田长官表示明面上的抗拒和愤懑。早田江辉的中文说得很不错,他留了韩骄阳和谢冯很久,他的北平话很流利很地道,对北平的风土人情如数家珍,他真诚地赞许谢冯的成就和韩骄阳的光明前途。韩骄阳久久地沉默,他默默地喝茶、默默地听。

韩骄阳注意着遮掩着自己的脸匆匆走进胡同。胡同里空间狭小又因为夜晚下雨积了水,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他进门时布鞋上已经沾满了泥,泥土留在干净的地面上,他也不在意,坐下来,手搭到桌子上的电话旁边。

信件里写的时间就要到了,韩骄阳安静地等待着。

这封信是组织下发给他的。他几乎立即破解出了上面的密文,是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

谢冯夸赞他很有做大事的潜质。谢冯对韩骄阳的欣赏和帮助逐渐达到巅峰,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人脉和曾经的研究成果介绍给韩骄阳,他用一个学者的胸襟和气魄向韩骄阳描述一切,也慷慨地带韩骄阳走进他的世界里。

通过谢冯,韩骄阳走进了一个新的组织。

韩骄阳的任务是将情报用摩斯密码传递出去,时间一到,他会在桌上敲出密码,由隐蔽在外的同门将情报传出。这是一份珍贵的情报,韩骄阳很冷静,他毫不刻意地盯着时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分钟。

门外的脚步声忽然越来越密集,硬底鞋踩进水坑里时会发出闷响,鞋底敲击青石板路的时候,韩骄阳猛地站起身来。

几乎同时,门被粗暴地踹开,黑洞洞的枪口猛地抵上了他的额头。

约定的时间已过,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韩骄阳额头上流下几滴汗来。一直站在人群最后的早田长官哈哈大笑着走上前来。

“韩吗?难道这是个误会?”

韩骄阳紧紧盯着早田,早田的硬底鞋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

这声音在一片安静中格外突兀。早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指来摆了摆。

“杀了。”

韩骄阳闭上眼睛。他没有被杀,他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忽然被什么人推开了,枪响震耳欲聋,他的耳朵仿佛被重重地锤了一下。世界突然一片寂静,血流到下巴上。但他没有被杀——只是耳朵被震麻了又被子弹卷起来的石块划伤了。他倒在地上,意识弥留之际迅速本能地找了一只水缸做掩护体。有人蹲到他面前大声对他说什么,他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有人拉住他飞快地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安慰他不要怕。韩骄阳在心里说了句谢谢,他向后看,刚刚所在的小屋子里已经燃起火光。

韩骄阳才知道凌霄一直在神神秘秘地做什么事。凌霄是正义的、光明的,韩骄阳坚信这一点。

积水胡同里是凌霄带人把韩骄阳救了出来,这之后凌霄才知道韩骄阳所在的另一个组织。凌霄对韩骄阳似乎有种天然的信任,他来探访伤员的时候韩骄阳想挣扎着坐起来,凌霄几步跑过来把他按了下去。

视线交汇的时候韩骄阳才意识到他跟凌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交流了。也并不是因为什么矛盾互相疏远,韩骄阳总相信情感都是会随着时间流失的,比如友情,比如他年少时对凌霄的莫名的追随的情感。但他敢肯定这时自己的眼神是眷恋的柔和的。凌霄没跟他说什么,捏了捏他的肩膀就离开了。凌霄是这一群地下党的头头。

据说那天早田带了很多兵,所以他逃掉了。上面的命令是尽早找到早田,但早田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韩骄阳主动联系了凌霄。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似乎都自觉是顶天立地的成年人了。凌霄问他的耳朵怎么样,韩骄阳笑笑说还好。

“那天,你们救我的那天,你们为什么会在那里?”

凌霄语塞。

韩骄阳也不催他。两人沉默半晌,韩骄阳努力挤出笑容来。

“我们是同志了吧?”

凌霄用力点点头。

韩骄阳通过凌霄加入了另一个团体。此时仿佛又是韩骄阳和凌霄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了。

韩骄阳和凌霄同时接到了一项潜入敌人小军火库的任务,任务目标是拿到小军火库的地形图纸,任务细则是他们乘小渔船沿着小军火库旁的人工河潜入军火库,敌人的探照灯最远只到芦苇丛,他们完成任务后只需乘船进入芦苇丛就算逃脱。他们一行四个人,小船很小,因此逃脱时需要用绳子将四个人连起来,互相帮扶着乘船逃走。

一切都很顺利——韩骄阳留守船上,他看着芦苇和敌人的探照灯,想起出发前见谢冯的一面。

他也是见到早田了的。

凌霄一行人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与韩骄阳顺利汇合,接下来只要等着小船沿着人工河慢慢地顺流而下,他们一行人远离小军火库,将图纸交给上线,就能够圆满完成任务。这只是他们任务中的一小段触手可及的胜利。此时所有人都放松下来了。

凌霄背对着韩骄阳。他主动挂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段绳子腐朽得很厉害——他的上半身几乎探出船外,只有一小段细细的绳子连接着其他人,他微微弓着背喘着气,上半身保持着紧绷和专注,腰间的肌肉已经放松下来了。连接着凌霄的那一段绳子很快就要断掉了,此时他们离岸还有十几米的距离,敌人的岗哨在慢慢消失,探照灯最后一次打到他们的方向。韩骄阳出神地看着凌霄,这是最后的危险的十米。不会再有机会了。

凌霄意外牺牲。凌霄腰上的绳子因为腐朽过于严重而突然断裂,凌霄由于惯性落水,被敌人的探照灯发现。敌人立即对水下扫射,侦查小队一行人也负了伤。余下的人匆忙上岸,更为遗憾的是图纸随着凌霄掉落,任务失败。

凌霄的遗体也没能找到。能找到的只有一截腐朽的绳子头,绳子被虫蛀得七零八落的,断掉的地方也全是虫蛀的痕迹。凌霄的运气太差了,只需要船再向后走一点——只需要一点点他就能落尽芦苇丛里。可惜没有如果。

当所有人都在为凌霄的意外牺牲而唏嘘天妒英才时,只有阮落坚定地、毫无道理地、歇斯底里地冲向了韩骄阳。

阮落不肯相信。她双眼通红却凶狠地睁大眼睛瞪着韩骄阳质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恨意如此真实,韩骄阳说“是意外”,阮落仿佛要将他的心肝剜出来一样狠厉地死死地盯着他。

“你说谎,”阮落一字一顿地说,“是你杀了他。”

同门来打圆场说阮落太累了,一波人来拉扯阮落让她回去休息,另一波人好声好气地安慰韩骄阳让他别放在心上。韩骄阳的眼睛也酸涩难耐,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阮落。

“不是我。”韩骄阳慢慢地说。

同门们又七嘴八舌地说阮落肯定是误会什么了。

阮落久久地、难以置信地盯着韩骄阳。

韩骄阳也看着阮落。

他们也算一起长大,虽然凌霄是孩子王,但凌霄跟阮落和韩骄阳在一起的时间是最多的。凌霄小时候霸道又不讲理,但跟阮落和韩骄阳在一起的时候会莫名被影响得绅士而温和。阮落喜欢凌霄,韩骄阳后来才知道他们刚刚订完亲不久。

韩骄阳感受到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痛苦。他先是不敢想凌霄,又在一段时间以后发疯般地怀念凌霄。他很少去找谢冯了,他们曾经的谈天说地的时间如今都被韩骄阳用在了回忆凌霄上。

阮落真正恨起了韩骄阳。她视韩骄阳为杀人凶手,她千方百计地找到韩骄阳逼问他是不是杀了凌霄——得到的答案都是“不是”。韩骄阳的眼睛熬得血红,他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在阮落再一次逼问他的时候他反手抓住了阮落的手腕,他强迫阮落靠近自己,他能听到阮落痛苦的心跳。

“阮落,如果死的人是我,你也会这么问凌霄吗?”韩骄阳轻轻地问。

阮落猛地甩开他。韩骄阳退后几步,阮落慢慢摇着头远离他。

“你真恶毒。”阮落说。

韩骄阳颓然地靠在墙上。

韩骄阳不时想起少年时代。他沉浸在单纯的知识和书本中,彼时他笃信他看到的一切,数字是冷静的,定理是直观的,规律是严谨的。但人心不是。

韩骄阳不再见谢冯,连带着也很少去上学了。谢冯敲他的门,最终强行破门而入。

韩骄阳在执行任务前见了谢冯,谢冯向他下达了指示:除掉凌霄。

学校中目前的势力分为两股,一股是凌霄所在的根基深厚的地下党,另一股是谢冯带领的情报人员,谢冯的情报组多次立功,因此很快在学校内与地下党的地位持平,但这是因为谢冯认得早田——这是早田江辉的放长线钓大鱼,他们培养且策反学生,将人塞进地下党组织中做卧底。韩骄阳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韩骄阳是这个计划最成功的一部分。他与早田做了一场戏,他当然不会被真的杀掉,但他想不到是当时已成为核心人物的凌霄亲自救了他。这是早田一行人的意外之喜,他们之后的所有安排和计划都是针对凌霄的。

凌霄是光明的。他是绝对正义的。

韩骄阳离开北平的晚上托人给阮落送了信,他在夜晚黑漆漆的城门旁等了很久很久——他在信里说他只等十分钟,但他依然从夜晚等到了天微微亮。他没等到阮落。

韩骄阳没有杀凌霄。

韩骄阳的手摸到绳子的一刹那颤抖了,绳子潮湿的粗糙的触感惊了他一身的冷汗。韩骄阳看着凌霄的背影,这是他在一整个少年时光里都在仰视的背影。他现在承认他嫉妒凌霄,嫉妒凌霄光明的性格和果敢的人生。但他不想害凌霄。他终究还是韩骄阳,韩骄阳是不会背叛自己的。

他松开了绳子。

但意外在一瞬间发生。凌霄在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候绳子突然断掉了,韩骄阳猛地向前一探身子抓住了凌霄的胳膊,然而凌霄还是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前一探,失去平衡掉下了船。微小的声音立即引来了探照灯,船上的两人都慌了,船身因为这一晃动而猛地偏航,韩骄阳死死抓着凌霄的胳膊——他是跟凌霄对视了的,短暂的一秒钟,凌霄最后看了他一眼,随即猛地挣脱开他的拉扯,强行把船身送进了芦苇丛,而自己因为反作用力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探照灯下。

韩骄阳大喊一声就要扑过去,被两个同伴死死按住。

阮落再见到韩骄阳已经是大概几年后了,彼时韩骄阳已经不认得阮落了,他只是执拗地坐在窗前看着书本。

光看外表是看不出他的近况的,他安安静静地翻书、看窗外,看见阮落在他屋子里久久地站着,他眼神澄澈,笑一笑。

破门而入最后在北平见到韩骄阳的谢冯当时没有带枪。他只是负手看着韩骄阳,韩骄阳坐在书案边,背对着谢冯。

谢冯不会杀人,他是个学者。

谢冯面带微笑地对韩骄阳说:干得不错。

谢冯最了解韩骄阳。谢冯曾经也是知识分子,他聪明、通透、狡猾,他最知道自小在书卷里泡大的人有多懦弱又不堪一击。韩骄阳骄傲又自卑,或许他也有机会成为凌霄那样的人,又或许在儿时的某个默默窥视其他孩子的时刻,他的性格已经定型了。谢冯最知道怎么毁掉韩骄阳,就像深谙北平传统的早田知道怎么毁掉这座城里的知识分子一样。

谢冯要转身离开,他几乎笃定自此韩骄阳会完全地彻底地成为他的人。他等着背后的人的乞求。

果不其然。

“老师?”

谢冯胜利一笑,他将要满怀得意和优越感转身接受他的手下败将对他的臣服时,忽然脖子上被猛地套上了一根湿漉漉的、粗糙的麻绳。他没能完全转身,他不受控制地倒下去,疼痛和窒息感袭来,他徒劳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绝望的难以置信的呼救声。

在他背后,韩骄阳拼尽全力勒紧了绳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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