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三爷提溜着鸟儿逛早市,是七弯巷的报时钟,有准头。这笼子里的鸟,是四喜,雄性,善鸣,好斗,乔三爷当儿子养,给起了名字叫八斗。
这七弯巷世代烧陶为业,鼎盛时,八百户人家都靠粘土,也叫观音土营生。如今政府因为污染大,关停了许多窑厂,人口也少了,只剩三百八十一家。乔三爷是这七弯巷土生土长的人,乔家也是七弯巷有头有脸的人家。
乔家祖上出过一位巧匠,给明朝万历皇帝爷烧过陶瓷。据闻乔家这位祖师爷烧出来的瓷器,朱红色,像血一般,淳厚光亮,万里挑一。乔家自此一举成名,成为当时名噪天下的制陶工匠,上门拜师者无数。可这位乔老爷子一概不收,立了规矩,一脉单传,传男不传女。传到乔三爷这一辈,一共三个男孩,个个打小就学烧瓷,手艺也都是这七弯巷最好的,乔三爷的老爹干到六十岁,决定隐退了,当时老爷子问了三兄弟一个问题,“ 陶瓷这七十二道工艺里,哪一个最重要?”。大爷和二爷一答“上釉”,一答“烧窑”。乔三爷答“选瓷”。
乔三爷继承这烧制红瓷的手艺,没几年乔家老爷子就过世了。老爷子死时只交待了一件事,“这门手艺可不能断了。”乔老爷子风光大葬,那一年,七弯巷往来贩卖陶瓷的商人络绎不绝。乔三爷的老宅子就没断过客。
乔大爷和乔二爷自打乔老爷子死了就没再上过门,这是规矩。眼瞅着乔三爷快五十了,乔三爷膝下还没个孩子,乔三爷的老婆乔三娘四处寻医问药,各路神医都见了,偏方试了无数,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么多年了,乔三爷和乔三娘都死了心,再不济,还有乔大爷和乔二爷家的几个儿子,手艺是不会断的。没成想,乔三娘年头去东山的庙里烧香的时候,在山门外捡了个孩子,不过,是个女孩。乔三娘当是上天赐的,是捧在手心长大的。
乔三娘给这女娃起了个名字,叫满双,取家庭美满,成双成对之意。乔三爷倒是由着乔三娘,自个儿潜心烧瓷,没事的时候就遛鸟,这八斗和满双是同一天进了乔家大宅子的。乔三爷说,这女娃娃养得再亲,将来还是泼出去的水。八斗张开嘴,接过乔三爷喂的菜虫。
一晃过去了七八年,满双已经是个小丫头了,整个七弯巷的人家都晓得这个丫头是个机灵鬼,讨人喜欢,人们都夸乔三爷是得了福报。不过,乔三爷心里却整日琢磨着,差不多是时候物色接班人了,他考虑在乔大爷和乔二爷家的三个儿子中挑一个。乔大爷的儿子是个独苗,瓷器烧的好,做事稳重,现在乔大爷已经不怎么管了,顶多打打下手。乔二爷家的大儿子小时候腿给砸伤过,后来没做多久陶瓷就改去做生意了,如今生意倒是做的不错,二儿子挺有才气的,做的陶瓷不拘一格,虽然年纪轻轻,但是七弯巷的人觉得将来肯定前途无量。乔三爷打算等春节把兄弟聚一聚,敲定这事。
可这春节还没到,重阳刚过,七弯巷东头毛家的小儿子,当年抛下他爹的手艺,离开了家,不知所踪,如今却回来了。毛家的小儿子,外号叫小毛二,老人都还记得这个名号,也都叫他毛二。毛二看来是在哪儿发了财,请了七弯巷有头有脸的人,在最好的酒楼满春阁吃饭,乔三爷自然也在列。
酒过三巡,饭吃七分,毛二端着酒杯站起来宣布,想要在七弯巷搞一个现代化的窑厂。引进全国各地的瓷器生产工艺,还有国外洋人的。毛二说的是慷慨激昂,雄心壮志。下面坐着的都搞不明白,毛二说的现代化是个什么东西,这瓷器难道不是一个地方一个特色吗?这可都是地方的机密,毛二能搞来吗?七弯巷的镇长早年是毛二一起撒尿拜把子的兄弟,对毛二这事,一心支持。那天,酒席散了的时候,乔三爷喝得有点多,乔三娘给他煮了热茶。乔三爷躺在床上,嘴里胡乱嚷嚷着“这七弯巷的天,要变了”。
没多久,毛二的“现代化”窑厂就建起来了。七弯巷的人都来看过了,评价就两字“气派”。瓷窑厂都是用红砖和水泥铺的地,墙壁刷了白漆,大门进得去汽车。大门上挂了个大牌子,“二毛瓷器厂”。瓷器厂建在七家湾的西头,靠着坡儿,七弯巷的人抬头向西就能看见窑厂顶上挂的红五星。腊月廿四日小年,镇长亲自给剪得彩,鞭炮一溜儿长上百米,噼里啪啦响了大半天,喜庆。乔三爷那天带着满双去乔大爷和乔二爷家,嘱咐他们今儿过年在老宅里过,聚一聚。满双嘴里咬着糖葫芦,路上碰上乔二爷的大儿子开着小车来送礼,满双从他那儿提前讨了红包。
乔三爷的年夜饭准备的很丰盛,该来的也都来了。但是谈及传承手艺的事事,乔大爷和乔二爷都没意见,两人目前也不再照顾家里瓷器的事了,每天在家喝茶下棋,颐养天年。几个孩子,目前也已经成家立业,但是最近因为毛二的事情,许多人都觉得将来传统做陶瓷的手法估计是要落伍了。做生意的乔二老爷的大儿子这些年在外面也见过毛二说的用电和机器做陶瓷的窑厂,产量高,成品率也高,还不费事,原本很高的成本,一下子就降下来了。这几年七弯巷的生意也受到影响了。最终乔二爷的小儿子决定继续做陶瓷这手艺,乔三爷没啥意见。满双吃完饭拿到了红包,就一个人跑到后院乔三爷做陶瓷的屋子里,和泥巴了。那屋子里生着火,暖和。
满双自打认事之后,就喜欢蹲在旁边看乔三爷做陶瓷,变戏法一样,把一坨泥变成花瓶、盘子、茶壶和碗。乔三爷看得出满双也是喜欢这行的,平时也就由着她胡乱捏泥人。但是,祖宗的规矩不能乱,更何况,满双这还小,资历不够,等她这做陶瓷的手艺熟练了,怕乔三爷早就不在了。
年三十的晚上,七弯巷下了一场大雪,好多年都没那么大的雪了。乔三爷对着窗子,坐了一夜。满双听乔三爷口里念叨着“一切从头开始了”。
二毛瓷器厂年后元宵节刚过就开业了,此后就看到车子进进出出。没多久,北山的粘土被挖了大半。工厂流过的河染成了黄色。瓷器厂开始大批的招工,许多年轻人都过去了,里面工作轻松,比在家烧土窑省事的多,挣得钱一点儿也不少。
二毛瓷器厂拉出来的瓷器都是一车一车的,价格便宜,成色也好。许多老一辈的做陶瓷的看了都说好,毛二的生意越来越好,小车换了两三辆,接待的人物也越来越高级。许多以前没见过的做瓷器生意的大老板都来七弯巷参观过毛二的瓷器厂。这事是乔二爷的大儿子亲口告诉二爷家的小儿子,也就是他的弟弟,满脸艳羡,边上的媳妇一脸埋怨。毛二到过乔三爷的府上,想请乔三爷把这烧红瓷的秘诀卖给他,乔三爷一口回绝了。后来毛二又改变主意,让乔三爷过去做师傅,在瓷器厂烧红瓷,开的工资比乔三爷一年的收入还要高上两倍,结果还是吃了闭门羹。
没多久,乔二爷就过来乔三爷的宅子,让他小儿子回去。说是做陶瓷没前途了,和他大哥学做生意。又过了没多久,毛二的瓷器厂就产出了红瓷。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乔三爷家的手艺,但是成色比起乔三爷的作品却差很多。乔二爷家的小儿子出任“二毛瓷器厂”的红瓷业务负责人。乔三爷自此宣布不再做红瓷,也没有再提接班人的事情。当晚,乔家的老宅子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持续了一夜。
一开始还有许多旧人过来拜访,乔三爷都拒绝了,一直没见客。只是早上带着八斗准时出来遛弯,遇熟人打招呼,也回应一声。回到宅子里就一天都不露面了。
满双也不像以前那般,在七弯巷到处撒野逛悠了。很多时候,只看到乔三娘一个人出门。
一晃又是十年,乔三爷和七弯巷的人都老了,乔三娘也因病去世了。“二毛瓷器厂”这招牌也上了锈,七弯巷的人家也不如以前多了,许多年轻人都去了更大的城里。乔二爷家早些年也搬进城里,镇上又新开了两家电瓷窑厂。乔三爷的四喜也换了两只了,名字仍旧叫八斗。
这两年城里陆续有人到七弯巷购买老瓷器,尤其是早些年间土窑烧出来的瓷器。好些还开出了大价钱。这些人听说乔三爷家中还藏有大量的几十年的老红瓷时,纷纷上门求购。乔三爷不理,他们就每天早上过来守着乔三爷出门。
乔三爷把这些都请进了宅子,后院出来个穿着素衣的姑娘,手里捧着一尊红瓷,其颜色鲜艳,发色均匀,光泽玉润。满堂皆静,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姑娘手上的红瓷,嘴巴微张,不时有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是小女满双做的,各位看看,觉得合适就带走,如果不行,再要好的我这儿也没有,各位就请回。”乔三爷把八斗挂在院子的树下。八斗开始叫起来,清脆。
乔三爷十年前,闭门三个月,领着在祖宗牌位前磕了三个头,认下满双这个闺女。破了规矩,潜心教满双做红瓷的手艺。如今满双青出于蓝,乔三爷觉得,终于没有遗憾了。
满双离开了乔三爷,城里的人邀请满双去省城里,那里有来自各地的陶瓷名家,在那儿可以互相交流学习。乔三爷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但他希望满双可以学到更多,把乔家的手艺展现给更多人看。
乔三爷依旧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在七弯巷,带着八斗,步子稳健,一路上不停的和老熟人打招呼。乔三爷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乔三爷写信给满双,告诉她“这手艺不能断了,你不再是乔家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