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星期一

​ 我是一名小职员，供职于冥界银行，负责回忆存取业务。 ​

​死后世界和大部分人想象不同。这里没有天堂和地狱，到处了无生气，仿佛末日。鬼魂不需要吃喝拉撒，不需要互相交流，大部分时间是在自己房间里发呆，等待往生。 ​ ​

不同的人往生时间不一样，有的死后一个月就能往生，有的可以等上六十年，视乎他们对此生的执念有多深。 ​

​【2】星期二 ​ ​

人间的银行管钱，而我们银行，管的是“回忆”。 ​ ​

我们每年7月上班，其他时间放假。活人烧来的纸钱是通用货币，鬼魂把纸钱交给我们，我们则会打开他们名下的银行保险箱。那里存放着他们一生的回忆，他们可以随机选取人生中的某一天来重温。大部分人会选取一生中最值得回忆，最开心的一天。 ​ ​这是一年中仅有的娱乐。 ​ ​

我超级热爱这份工作，它可以让我足不出户，就看尽人间百态，充分满足八卦心理。

​ ​很多人一辈子过得很虚伪，有的人外面看起来很光鲜，家庭和睦，幸福美满。来到我们银行，你以为他想重温跟家人相处的快乐时光。等他们打开储存柜，你才知道，他认为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其实是跟情妇一起过的。 ​ ​大部分人的隐私，在我面前无所遁形。 ​ ​

但是也有一个例外。 ​ ​

【3】星期三 ​ ​

我手头有一个客户，是2014年去世的。这么多年，从未见他过来查阅回忆。 ​ ​

他账上的纸钱少得可怜，而且存入时间很不稳定，有一年没一年，说明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唯一记得他的人，也不是每年清明节都来拜祭他。 ​ ​

这样的人太常见了，他们活着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没有多少快乐的回忆，没人记得他们曾经来过。 ​

​可是，前天老板通知我，这个人下周一就要往生了，到时他的银行账号就要清空，回忆也要销毁。

​​我这样太可惜了，人来这个世界走一趟不容易，如果往生之前，连自己的回忆都来不及看一眼，未免太可惜了。 ​ ​

老板劝我不要太圣母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个人活了一辈子，根本没有人纪念他。死了四年，烧来的纸钱还不够他查看一次回忆，可见人生有多失败。 ​

​但是，我还是决定打个电话给他。 ​ ​

【4】星期五 ​ ​

电话没人接，肯定是太久没人找过，习惯性把电话放一边。 ​ ​

我连续打了两天，终于在周五晚上接了。听声音是很劳累又拘谨的男人。 ​ ​

我说：“陈先生，我查到资料，您大后天就要往生了，这边银行里还有您的回忆，往生之后就要销毁了。要不您过来看一眼？” ​ ​他说：“钱不够，不看了。”语气很失落，好像这辈子没啥值得回忆。 ​ ​

可是我忍不住好奇，咬了咬牙，说道：“够的，刚刚又烧来一笔钱，可以看一次。” ​ ​“真的吗？”他有点惊讶，因为现在不是清明节，一般关系的人不会烧纸。他想了想，说道：“我现在过来。” ​ ​

【5】星期五 ​ ​

陈先生，五十多岁，生在广州，家里三个兄妹。 ​ ​

他很早就没读书了，帮着母亲供养弟弟妹妹，后来又随大流，偷渡去香港打工。 ​

​那时候偷渡，要游很远很远，还要躲避边防部队追捕。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游过去，结果死在海上。 ​

​走的那天，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宁愿辛苦一点，都不想儿子冒这个险。但是他执意要走。 ​

​“我们家没有爸爸，村里欺负我们母子四个人。小时候，在湖边晒的咸菜被扔到湖里，养了几个月的鸭子，夜里被人偷去宰了吃，”说到这里，他眼里流露出恨意，“我想出人头地。” ​

​他身体素质好，在筋疲力尽之前，成功游到香港，此后四十年都在香港给人开货车送货，定期寄钱回家。 ​ ​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留在大陆的同龄人，很多抓住了机遇，成为大老板。他人耿直憨厚，加上运气不好，在香港一辈子没什么大成就，也没脸回家。 ​ ​

弟弟年轻时跟人喝酒打架，被警察抓走，不知怎么就死在了派出所里。赔了十万块钱，母亲拿来给妹妹做嫁妆，嫁到了很远的地方，没回过几次。 ​

​出事那天，他和老板吵了一架，因为公司破产倒闭，这一年拖欠的运费都给不出。 ​ ​老板说，钱没有，命一条，告到法院也没用。晚上开货车时，他想着今年没钱寄回家了。一走神，撞上了前头的公交，货车驾驶室整个毁了。 ​ ​

那天他还答应了老母亲，明年不在香港了，要回大陆盖房子，娶老婆。 ​ ​

【6】星期天 ​ ​

我送走他，老板在身后叹气，“叫你别做，还不信。这人生这么苦，死之前还要难受一下，还不如不回忆呢。” ​ ​我只是叹气。老板说：“走吧，请你吃夜宵。这个月工资都搭进去了吧？” ​ ​

我请了两天假。上司觉得我是白花了一个月工资，又没做到好事，有点想不开了，大方给我批了假条，还说有困难随时找他。 ​ ​

我在银行里熬了两个通宵。

​第七天，我又打了陈先生的电话，此时离他往生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他出现在银行门口时，双腿已经半透明了。我带着他，来到一个特殊储存室里，里面放着我这些天查的所有资料。 ​

​我们打开一个写着“罗珠柳”的柜子。 ​ ​

【7】星期天 ​ ​

“人的一生不可能没有快乐的时光，只不过取决于自己的心态。” ​

我说完，看到他惊讶的表情，很满意，“你这种悲观的人，我见多了，所以我这两天查了你的所有亲戚朋友的回忆。这个世界上，所有和你有关系的人，他们的回忆都在这里了。” ​

​他母亲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是看着他们三姐妹出生，看着他们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这个叫罗珠柳的普通女人，盼着儿女出人头地，在她看来，去香港已经是很值得自豪的事，每次在村口跟人闲聊，必定要提起他。他每次寄东西回来，母亲都是逢人便说。这个女人一辈子没出过省城。 ​ ​

他死后一个月，他母亲才知道他的死讯，老人家哭了半年，也去了。但就在这半年里，仍然有快乐的时光，那就是翻看他这些年来寄回家的信。 ​

​“你的母亲，兄弟姐妹，朋友同学，儿时玩伴。所有人的回忆中都有你。”我用他身边人的所有快乐记忆，重组了他的一生回忆。 ​ ​他站在这堆资料面前，哽咽如孩提。 ​ ​

【8】星期天 ​

​我说：“辛苦了，下辈子好好过。” ​ ​他问：“我妈……她，在这里吗？”语气很犹豫，也许是愧疚这些年来没有多陪陪母亲。 ​ ​

我摇摇头。她的执念少很多，很早就往生了，也许觉得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吧。 ​

​“但是，我查了工作日记，是已经退休的老员工写的，上面记录了她给你的话。你自己看吧。” ​ ​

他接过日记，翻开来，里面只有一句话。 ​ ​

儿啊，我好想你。 ​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