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最后一块免费之处是停车地。”（The last free place in America is parking spot.）。作家杰西卡·布劳德（Jessica Bruder）在其“游牧人生”（Nomadland）序言里，以此结尾。
此后，“游牧人生”被搬上银幕。此后，人们记住了西部的壮美、浪迹于天地间的“游牧”众生。他们漫游于北达科达的甜菜加工厂、肯塔基的亚马逊夜班仓库、加州的路边南瓜摊……
银幕内故事结束，银幕外角色继续，众生隐约地徘徊于我身边---西雅图郊外小城，孤寂的背影，延展了八大道。
小城的第八大道，实为几百米的破旧柏油街，二车道，没划中线。街边头尾相连停满车辆，多是家用轿车，夹杂些油漆斑驳的货车，使大道变成窄道。一辆旧黑车孤零零站着，远离它的同类，仿佛怕被嫌弃。黑车是豪华款的讴歌（acura），运动型，车身并无每日奔忙的滚滚黄尘。春夏之交的这几个月，它一夜冒出，偶尔动动窝。常从它身边开过，我得以左右观察。其右前方车门玻璃不知去向，要么掩一层薄塑料，要么堵一条旧毯子，最惹眼的，是一件暗黄的厚夹克，一旦露头，必高悬于窗口。车四周，不时可见一二只空水瓶，压弯了绽放于地缝中的黄花。倚着左前轮，是一个小巧的黑色踏板车（scooter）。我断定：这车不止是车，也是家，“游牧人生”中车民的家，四只车轮的间距决定着居住面积，踏板车负责出行及娱乐。
我从未见过这家主人，男女老少，不得而知。何许人也？
或许像杰西卡书中写的斯陶特，曾经的麦当劳副总裁，七十岁，2011年金融海啸退潮后，惊见投资股海的四十万蒸发殆尽。紧接着，失去了在海滨高尔夫球场边的别墅，随后破产。他和妻子的全部财富，瞬间灰飞烟灭。无奈，他们买了辆休旅车，二十多岁车龄的老家伙，作为新家，开启游牧生活。车里挂着自勉：家，就是有拥抱的地方。听着有些许诗意、些许唏嘘。斯陶特去了亚马逊，奔波于有十九个橄榄球场大的超级仓库，每天步行取货、装货、补货行走的里程，近二十公里。某日传送带上的货物飞出，将他重重击倒，差点脑震荡。老板便将他从运货部换到收货部，部门变了，奔波的里程依旧。年迈的斯陶特，白天周旋于繁重的货物间，夜晚回归到飘忽不定的家，或沃尔玛停车场，或卡车停靠地，或其它任何允许宿营的地方，哪里免费，哪里便是家园，便有拥抱。有一日，他终于搬不动了，走不稳了，便去了加州，立足游乐场，贩卖汉堡包，重操旧业。
很难想象，这位麦当劳了四十五年的白领高管，一个金融海啸，把他从高高在上的老板，变成任人指使的小工。这么多年的辛苦，只存了四十万？转念一想，也可解释。大部分美国人化钱不手软。副总在位时享受的海滨别墅，开支一定不菲。那个海滨我去过，国庆节，是美国东岸最好的海滨之一。水温之暖，跳下去便舍不得游出来。码头蓝水拍岸处，几只鸡腿下去，钓出一串晚餐的螃蟹。算算时间，彼时的副总正雄踞在别墅里，傲视着浩渺的大西洋，和在海中呛水的我。
离黑车二十米外的街角，默默地窝着一辆林肯轿车，银灰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日晨光微露时我经过它，车主刚刚起“床”，从半开的车门中缓缓钻出，看他颤巍巍地提着半截褐色裤子，露出白花花一截肉体，我真想停车移步，多管闲事，上前帮他提一把。车主头发凌乱，掀起尾箱盖，露出一堆生活用品。早起的程序该是洗脸、刷牙、排空昨夜的积累吧？老兄背朝我，茫然地站着，似乎在考虑，去哪里呢？
他会是谁？是杰西卡书中描述的游牧大军中的一个：曾经的教授？退休的警察？失意的牧师？或许是约翰---妻的病人，视频问诊时，妻恭维他家周围风景不错，水面开阔，波纹涟涟。约翰答：是，我家后院美景每月变一次，我住在车里。
托尔斯泰感叹过，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瞅着车民，我不了解他们的不幸，却好奇他们的相似：都蜗居在豪车里。他们想留住曾经？向街头显示他们的过往？还是恳求四周居小洋房的住户：别赶，别怕，我是良民，曾与你们一样，有过像样的生活。
蜗居车中如何入梦呢？面对严寒酷暑，难道一整夜打开暖气空调？人高马大者，何以伸展四肢？夜半腹泻怎么应对？网上二十多岁男子有我相同的困惑，惶恐地求救：即将付不出房租，父母不闻不问，眼看成为车民，怎么办？网民给出一篇篇车中生存的攻略，比如成为YMCA会员。奇思妙想之多，让我感慨：区区车居，不足挂齿。难道芸芸众生都经历过？与车民生活了三年的杰西卡做过调查，美国大概有十万游牧大军。如此，那些奇思则不足为奇了。
朋友的朋友，诺亚，曾有一年蜗居西雅图街头的轿车中。有人说是失恋的颓废，有人说是省钱的一招，他自己的官宣是：体验生活。
诺亚一米八几的大个，典型的德国后裔，谈吐举止温文尔雅，若西装革履，完全是华尔街基金经理的派头。他早上起“床”后直奔YMCA，完成个人的清洁卫生，然后穿戴整齐迈入诊所，开始他技术员的一天，洗洗仪器，调调机器，钱不多，但清闲。
一个深夜，后座上半睡半醒的他，听到玻璃破碎声，睁眼惊见，一支胳膊伸进驾驶舱，抓住前窗玻璃下的双肩包，扯了就跑。诺亚眯着睡眼开门怒追。寂静的街头，上演了午夜追逐，不知内情的人，以为哥俩半夜比赛冲刺。
诺亚没跑过偷包贼，高中时代的书包，未料竟入小贼法眼，惊险越货，看来此君过的也不咋地。好在诺亚有薪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而那黑车主人，明显财力不足，对付空空的车窗，只能吆喝各种挡风材料轮流上阵了。
尽管材料五花八门，黑车主人仍坐拥铁皮的家，挡挡冰霜雨雪绰绰有余。那些露宿西雅图街头的一等游民，五颜六色的露营帐篷，恐非冰霜雨雪的对手。而其处境又胜于二等游民---没有帐篷的近亲。
每日开车经过一水泥桥洞，洞内土堆边住着流浪汉，背驼腰弯，唯一的家当是从超市顺来的购物车，驮着半车破烂。某些清晨，我瞥见他起“床”后留下的地铺---一块深蓝塑料布。这些连帐篷都无法拥有的人群，清晨离“家”，拿着硬纸牌，站在大小商铺前，上面各自写着：老兵，无家可归；重病，无家可归；饥寒交迫，无家可归……
游民，在我旅美的三十年中，与日俱增。从纽约破旧的地铁入口，到西雅图华人超市入口，从缅因的火车站门内，到北卡的汽车站门外。肤色不同，难色相似。大部分站着，少部分坐着，极少部分，跪着。他们诉求单一：乞讨。
去年母亲节，我满载而归经过好市多（costco）附近超市。年轻的母亲拉着二三岁的女儿，齐齐地向车辆招手乞讨。放下车窗，我递上几元，多啰嗦了一句问候：母亲节快乐！接钱的她一下旋转身，抹去喷出的泪。我的心慕然发颤，这问候是不是太残酷、太不知冷暖、太不是时候了？一个母亲节乞讨的母亲，能快乐吗？她能抵抗千般冷漠，却无法承受随意的问候。
冬日，一个普通的早上，黄色工程车闪着黄光慢慢驶入桥下，被涂鸦的水泥桥需要清洁和维护。午后我再次经过，涂鸦没了，流浪汉的购物车没了，地铺没了，家没了。明天，明天的明天，我将不再与他相“遇”。祈盼他，“乔迁”后的今夜，有个暖家、暖床、暖梦。
车民和游民，共同之处是他们“接地气”。不同之处，车民有收入，尽管微薄，仍保持着往日的尊严。他们否认被贴上“无家可归者” （homeless）的标签，而自称“无房可居者” (houseless)。心中还有美国梦的他们，坚韧地开着各自的“家”，云游美国，似漫天播种的蒲公英，有工作的地方便是落地开花的地方。
这些游牧大军，按杰西卡话说，只为在美国生存下去（survive america)，听来难受。究其原因，只能感叹：一方土壤育一方人。
不存钱，为其一。28%的美国人存款低于一千。我的房产中介朋友披露，不少租客的申请资料中，银行存款低于四百，最奇葩的一家，存款只有十三块半，七旬老两口靠每月两千五百元社保金过活，却欣欣然申请两千租金的花园房子。这些传说中的月光族，从青涩到年迈，躯体老矣，习性不变，一生过着支票接着支票（check by check) 的月光生活，一旦出了状况，只能出家上车。
背债，是其二。媒体报道，美国人的信用卡债、学生贷款、车贷房贷，近二十万亿。这些巨债，借时豪爽，连本带利归还时则傻眼，或者，不傻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其三，随着更多企业取消退休金、入不敷出的社保、昂贵的医疗费、5%的群体掌握着95%的社会财富，愈老愈穷。加上这二十年在伊拉克、阿富汗两场战争花销了两万多亿，没错，两万多亿美元，每天消耗近三亿，如果用于国内民生，该多好。西汉名将陈汤留下豪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然而虽远必诛的本钱巨大，诛错了还得赔上国家信誉。
其四……
难怪美国媒体归结：游牧大军，美国制造。
这几天，黑车不远处，又多了一辆白轿车，也是讴歌，与林肯车隔街而居，犹如一对好邻居，同病相怜，守护相望。与我同车的初中儿子好奇：“这是车民派对吗？” “呃，可能吧，” 我答：苦也一日，乐也一朝，苦中也需作乐，今日也不代表明朝。就如车载收音机中正在播音的主播，他曾夜宿西雅图大街，翻找垃圾桶中的弃食果腹，最终走出困境，圆了美国梦。主播常以他磁性的嗓音励志听众。
白讴歌车窗里挂满衣物，好像卖不掉存货的旧货店。上了年纪的车主佝偻着，在整理后车厢里一堆家当。我放缓车速，瞪大眼经过，欲尽量探个究竟。放学的初中生一个个走过，没人朝他和他的家产看一眼。又一个车民而已，有啥好看的。
我看见了，看见了。“The last free place in America is parking spot。” 在地价飞涨的大西雅图，至少眼前这个狭窄的街头是免费的，能得到杰西卡们的关注，更能成为斯陶特们的栖息地、遥望美国梦的地方！
此文刊于美国中文报【世界日报】世界周刊 2024年11月10日，被改名为：我所见的西雅图游牧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