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条路是这两年开发贫困地区新修的,修到一半不知道什么原因停工了,留下了大半崎岖的路面,但也比之前的山路好走。这条路不算长,路尽头的那座山也不算大。这是回家的路,走到尽头,翻过小山,就到家了。
孔亮从未想过,这条回家的路,他将要走十年。
起初,他望着小山的那头自言自语:“这段路我熟,从小到大不知道走了多少趟了,不难走,怎么走都能到家。这座山也好翻,从小到大不知道翻了多少遍了。很快就要走出去了。”
然后他又自言自语着跟自己搭话:“那为啥还没走出去呢?”
“快了,就快走出去了。到家了,马上就要到家了。”
“为啥一定要走出去呢?”
“走出去才能回家啊,回了家才算过年啊,老婆孩子等着呢,快了,就快走出去了。”
2.
大年二十七。清晨四点十分,孔亮又检查了一遍回家的行李。一只玻璃丝袋子装着他打包好的铺盖,不算太沉,但很占地方。他本想把它们送给工友,犹豫再三还是舍不得,被褥都是他媳妇当年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续的都是新棉花,虽然用了些年头,可回去一拆洗,把棉花重新弹了,再续上,那就跟新的一样。
另一只玻璃丝袋子里装着一件羊皮大衣,岁数快跟他一般大了,也是他打家里背来的,他爹给他的。他爹穿了小半辈子,一直当宝。他本来不想要,他爹非给,没想到还给对了,这些年里他在工地上赶工加班,全靠这件羊皮衣陪他熬过一宿又一宿。
军绿色提包里装的是他的衣服,没一件新的,但他从里到外洗了个干净,回家过年穿,不成什么问题。衣服啥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个干净,穿得干净,人就显得精神,人精神了,生活才像个样子。所以这些年他在工地上干活不管多累,衣服从来都是勤洗勤换,从来没偷过懒。
军绿提包的侧兜里塞着三个面包和四个火腿肠,提手上系着的塑料袋里是一个不锈钢饭盒和五包方便面。这些是他路上的口粮,辛苦了一年,路上不能亏了肚子,吃饱了,到家才能有个好的精神头。家里人见了才放心,才高兴。
本来他要带的只有这么些东西,可前几天,在工地附近拾荒的老陈从东边大学城的垃圾堆里淘换来一个旧皮箱,打开是半箱子的书,本本都跟新的一样。老陈本打算照常把它们当废品卖了,偏巧让孔亮看见了。
孔亮一见就相中了这半旧的箱子,更相中了里面的书。
他大闺女眼看就要上初中了,二小子也已经三年级了,正是看书的年纪。
“啥看书的年纪,这是人家大学生的书,你家那俩字还没认全呢哇,能看懂个球!”老陈倒不是怕孔亮白拿他的东西占便宜,他是觉得这半箱子书二十多斤,孔亮翻山越岭的提回家,不值当。有这工夫,还不如多给老婆孩子带点吃的实在。
他拾荒这么多年,发现最没用的就是书,买的时候贵着呢,结果呢,大部分都是还没怎么看,新着又给扔出来了,他捡去只能当废品卖,连原价一成的价钱都卖不上,还不赶个塑料瓶顶事。真没啥用。
但孔亮觉得有用,具体有啥用他说不好,他只知道他爹一直跟他说,读书人知书识礼,是讲道理的。讲道理好,他自己是个粗人,不会讲理,做事只能凭良心,也只能教给孩子们讲良心。
所以他希望孩子们读书,做个讲理的读书人,一个又讲良心又讲理的人,肯定会是个好人。他对孩子们的要求不高,做个好人就行,做好人,才会有好报。
孔亮花五十块钱从老陈那买下了旧皮箱和里面的书,老陈执意不要钱,孔亮执意要给,在他眼里,书比任何东西都值得给钱。
“你啊,没有读书人的命,还长了读书人的病,穷讲究,有个球用!”
“要讲究要讲究,我不读书,可我孩子们读,我得给孩子们做个榜样。”
其实老陈说的没错,孔亮就是这么个穷讲究的人。人活着,就要讲究讲究,否则活着还有啥劲?
3.
孔亮又打开行李箱,把书仔仔细细码了一遍,然后关好箱子,把行李挨个挪到宿舍门口。行李堆放好后,孔亮穿好外套,离开了宿舍,没带行李,独自踏进了凌晨四点的北京。
凌晨四点是白天与夜晚的交界,黑夜与光明在这里汇聚,分离,各自重生。清醒的人还醒着,梦中的人还睡着,这个时间,最静,最纯粹,最能看清一个城市的样子。
路上没人,主路上的路灯亮着。孔亮沿路走着,看着自己的影子不停被相邻的两盏路灯拉扯着,忽长忽短,陪他看着眼前静谧的北京。
孔亮第一次踏进北京是98年,距今已经十年了。十年里的大部分时间他虽然都生活在这里,只有过年才短暂的回一趟家,可他总觉得家是近的,北京是远的。
初来北京时,他跟工友逛过几次鸟市,去过一两次茶馆,从那以后就喜欢上了北京人的闲适安然,梦想有一天自己也能融进这里,提笼架鸟喝着茶砍着大山,那种惬意是他做梦都羡慕的。
所以他留了下来,从改建王府井商业步行街开始,参与和见证了北京这些年来一步步的改变。看着北京越来越好,他高兴,他在其中出了一份力,他更高兴,他盼着北京更好。
一晃十年过去,北京也的确更好了。可他也发现,北京渐渐匆忙了起来,已经越来越不悠然了。尤其在今年办了奥运会之后,北京仿佛一下从冬眠中苏醒了过来,从一个信步老者变成了一个精神焕发的热血青年,充满了活力和热情。
奥运会好,充满了活力和热情的北京也好,可孔亮却觉得自己离北京更远了。
他越来越想家,想老婆孩子,越到过年越想。孩子长大了,越来越懂事,对他的依赖越来越少,可他对他们的依赖却越来越多。他太想跟他们在一起了。
他也想过,把老婆孩子接到北京来,一家人团聚,租个小房子,有家人在,他在这呆的也更踏实。可家里还有他老娘和一个未出嫁的妹妹在,都拖过来,日子咋过?
这些事想的越多,孔亮就越想回家。那不如就干脆回家吧。
正好这两年他们县成了重点扶贫对象,县领导乡领导带着大家搞了不少经济项目,他这些年在北京打工也攒了些钱,孔亮想借此机会留在家里干点什么。所以此时,这个清冷寂静的早晨,很可能是他跟北京相处的最后时刻,他想趁此机会跟北京好好谈谈。
彻底离开已经呆了十年、眼看着它越来越好的城市,心里肯定有不舍。提笼架鸟泡茶馆的梦想破灭了,心里也肯定有难过。
可孔亮心里更多的是踏实,是快乐,是对未来无尽的希望。他就要回家了,家在等他,老婆孩子在等他,幸福的未来在等他。
天亮了,路灯渐次熄灭,孔亮用尽一个粗人所有的柔情,狠狠又看了一眼他梦中的北京。
要过年了,该回家了。
4.
这条路是孔家寨通往县城唯一的一条路,想回家,只能走这条路。外出打工的十年里,孔亮反反复复在这条路上走过很多趟。每年春节回家要走一趟,带老婆孩子去县城走亲戚要走几趟,过完年回北京还要走一趟。
前年他爹去世,他回来奔丧还多走了几趟。
所以这条路到底走过多少回,孔亮也数不清了,反正他熟。
可这么熟的一条路,如今咋就走不出去了呢?
“走不出去,咋回家?”孔亮又在自言自语:“不回家,咋过年?”
在这条路上徘徊过多少次,这些问题孔亮就问过自己多少遍,可是没用,怎么问他也还是走不出去,回不了家。
5.
大年二十九。一大早,林宇就奔了昆仑公墓。来扫墓的人很多,车开到山脚下就很难再往里走了,林宇只好找了个车位停好车,再拎着贡品纸钱一路走上山。
刚一下车,一股冷风就顺着领口钻进了林宇的羽绒服里,让他遂不及防打了个激灵。
林宇不是个迷信的人,但他总觉得墓地的风比别处多,也比别处更阴更冷。风从耳边刮过时,他也仿佛能听到无数的喃喃细语。他不迷信,但他相信风试图向每一个来此的人诉说些什么,他也似乎真的听懂了些什么。
听懂了,他觉得更冷了。
扯紧羽绒服的领口,林宇直直上了山,轻车熟路的掠过一排排灰白色的墓碑,直奔墓园的东北方向而去。
墓园又扩建了,原本紧挨着围墙的墓碑已经渐渐处于靠中间的位置,再加上整齐划一的墓碑样式,时常会有人迷路。但林宇不会,他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他要找的“人”,或者说“人们”。因为他实在来了太多次,多到他根本数不清了。
三个“人”,三座紧挨在一起的墓碑,三张年轻的笑脸。他们曾是林宇的同事。
十年前,临近大学毕业的林宇在一家建筑公司实习。也是大年二十九,他们实习小组谈的一个客户要求见面敲定合同的最后几项条款,林宇本来该去的,但因为前一天晚上遇到了些事情,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同组的另一个同事替他去了。
谁知这一替,就成了永远。他们的车在高速被重型货车追尾,车几乎被挤扁了,三个人无一生还,车也直接报废了。
林宇听到这个消息,蒙了很久,直到今天也没完全缓过神来。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可林宇却总是不停的在心里设想种种“如果”,如果当初他在那辆车上会怎样?如果当初他们小组没去谈合同又会怎样?这件事如果让别人来看,现在这种结果对林宇来说无疑是最好的,但林宇不这么想。
林宇不是个迷信的人,可他总觉得有些事是有定数的,十年前他逃过了一劫,可这十年里,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是恍惚而过的。他的命没被车祸夺走,他的心却被那场车祸给困住了。十年,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该怎么样,时间仿佛在他心里停住了,他再怎么挣扎也出不来。
6.
将三座墓碑仔仔细细的擦拭干净,摆好贡品后,林宇又在墓前徘徊驻足了许久,直到电话响起。
“小宇啊,今年还回不了家吗?怎么一过年你就这么忙啊,都多少年没在家过过春节了……”是母亲的电话。
“嗯,回不去,公司有事。年后吧,年后回去。”
林宇以极快的速度挂了电话,假装没听见电话那头的叹息声。
恭敬的向每座墓碑鞠了躬后,林宇转身下山,开车前往他的下一个目的地。
路上无聊,林宇打开广播,里面正在说明天春晚那英和王菲时隔二十年的再度合作。林宇从小学起就是王菲的粉丝,他很爱王菲洒脱不羁的人生态度,也曾经一度立志要活成那样。可如今,自己怎么就活成了这个熊样呢?
林宇曾是世人眼里的天之骄子,现在也是。他从小就聪明,学习好,也懂事,从重点中学考到名牌大学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毕业之后又进了知名的建筑公司,职位年年在升,这几年又开始自己创业,拼属于自己的事业。
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的,从他小学第一次考全班第一的时候仿佛就已经注定了。他爸说这就是好好学习的结果,用功读书的人,就该得到这些。这点他深以为然,否则他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呢?
“读书好,我爹说过,读书的人讲理,跟讲理的人打交道,放心。我闺女小子也是读书人,以后啊,也是讲理的人。人应该讲理,讲理的人不坑人。”
这段话清晰的钻进了林宇的耳朵里,但车上确确实实只有林宇一个人。他猛地刹车,差点造成后车追尾,车后方传来骂声。林宇不理,重新将车发动,驶向他的目的地。这种情况时长出现,他早习惯了。
临近傍晚,林宇的车才风尘仆仆开进了一个小村子里。这里是石头镇的孔家寨村,过去的九年里,每一年的大年二十九,林宇都是在这度过的。
他的车灯刚晃进村里,就迎上来一男一女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显然是在特意等他。
“林叔来啦?今年可有点晚啊。”年轻女孩对着车窗笑着说。
“嗯,路上车多,有点堵。”林宇露出了很久不曾有过的温和笑容。下车后,他紧紧抱了抱女孩,又把一直站在女孩旁边羞涩笑着的男孩搂进怀里,搂得更紧些。这是每一年里,他最踏实的时刻。也是每一年里,他最不踏实的时刻。
三个人说笑着走进村东头的一座院子里,院中灯火通明。
自家搭建的水池边,一个年迈的老太太正坐在小板凳上洗着菜。西边的厨房里,腾腾热气向外钻着,映着主屋的灯光,把一个简陋破旧的小院蒸成了人间仙境。
“祥瑞回来啦?接着你林叔了吗?”听到外面的响动,厨房里传来女人的热情招呼声。紧接着,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匆匆从厨房里迎出来。看到林宇后,又下意识往林宇身后望了望,然后才露出个笑容。笑容里有欢喜,有欣慰,却也带着隐隐的失落。
水池边洗菜的老太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木然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又在棉袄上抹了抹,然后拿起小板凳进了屋。跨进屋门时,哼声嘀咕着:“该回来的不回来,不该来的总瞎来。”
林宇清楚听见了这句话,略带尴尬的笑了笑,问中年女人:“嫂子,孔大哥还没消息?”
中年女人眼里的失落更盛,惨然摇头,“没有,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你说哪个没良心呢?”刚刚进了屋的老太太听见这话,又打屋里冲了出来,冲着中年女人嚷道:“我儿都叫人给害死了,你们一个个没本事,连个尸首都找不回来,还当着个野男人说我儿没良心!?”
“奶奶,您别瞎说。”年轻女孩拽住老太太的胳膊边劝边往屋里拉扯,男孩颇有些愧疚的向林宇解释着:“林叔,我奶奶年纪大了,想我爸想糊涂了,您别介意。”
“不介意,我都理解。”
林宇是在九年前参加一次义务捐书的活动时认识孔祥瑞的,当时的孔祥瑞作为优秀小学生代表接待他们。林宇在城市长大,对农村孩子有种与生俱来的偏见,觉得他们天真朴实且无知。可他的偏见被孔祥瑞的稳重懂礼和聊天时的聪慧睿智给彻底打破了。
后来他又认识了孔祥瑞的姐姐孔瑞雪,也是个聪慧喜人的小姑娘。他也是在那时候了解到,这两个孩子的父亲进京务工,09年春节前回家的途中失踪了。
那之后,林宇跟姐弟俩就结下了缘分。这两个孩子都是读书的好材料,他不忍他们因为父亲的失踪而影响了学业,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们,不仅包揽了姐弟俩的学费和生活费,还委托各种亲戚和朋友帮忙寻找他们的父亲。
也是从那年开始,林宇每年春节前都要到孔家寨来看看,顺便吃顿晚饭。但他总是大年二十九来,从不在这过三十,也不回家过三十,他没资格过年。这些年里,每年的大年三十,林宇都是把自己灌醉了,扔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浑浑噩噩的过去,仿佛他不过年,年就永远不会过去一样。
7.
“儿啊,明天就又过年了,你找的见家不?娘给你点的蜡烛你看见了吗?你顺着烛光走,烛光能引你回家。你回家来看看娘,也让娘看看你,咱们一家人再过个年,过个年你好顺顺当当的走……”
饭桌前,刚才发脾气的老太太对着一副空碗筷和两根蜡烛念念有词。每次林宇来,都能看见她这样。自从儿子失踪以后,她就变得神神道道,非说他儿子已经让人害死了,回不了家了。
在当地有个说法,人死了以后,无论如何都要把尸体送回家安葬,否则魂魄会一直在外飘荡,找不到家,永远不能安息。所以这十年里,老太太每天都要点蜡烛引儿子回来,又每每摇头哀叹:“回不来,连个尸体都找不见,怎么可能回得来。”
“娘,有客人在,你就别……”瘦弱的中年女人一边盛饭一边劝老太太。她是孔祥瑞的妈妈,林宇习惯叫他孔大嫂,来往的年头长了,就直接改口叫嫂子了。
老太太看林宇一眼,冷哼一声,“客人?他算哪门子客人?这几年咱家的门槛都快让他踏破了,他还能叫客人?”
“奶奶,您别这么说。”
“那我怎么说?我儿子好好的时候,也没见过他这么个人,我儿子失踪了,他就出现了,又给送钱又给送东西,还给你们俩辅导功课,我就不知道他图的是啥。”
“那您说人家林叔能图啥啊?”
“我不知道他能图啥,可我知道有句老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干的这些事,就不是正常人该干的。”
听了这种话,林宇似乎并不生气,仍旧保持着微笑对老太太说:“大娘,您还别说,我啊,来您家还真有所图,我图的就是这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聪明、好学,以后前途无量。可您家里这个情况您自己也知道,孔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不在,这两个孩子怎么办?我不希望他们因为生活上的困难而耽误了一辈子的前途。大娘,您觉得我的想法对吗?”
林宇目光恳切的看着老太太,老太太没答话。
“我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只是尽我一点力量,让他们生活的好一点,别为他们不该操心的事操心。大娘,您觉得我错了吗?”
老太太还是没回答。
“大娘,两个孩子现在都上大学了,祥瑞考上的还是我的母校,成了我的学弟,我高兴啊。我不敢说自己在其中有多大的功劳,但我是真心希望这两个孩子好,您相信我吗?”
老太太默默的往蜡烛边的空碗里添了些饭,淡淡说了句:“吃吧。”
8.
夜深,小院里的灯依旧大亮,林宇红着脸坐在饭桌边,又接过孔祥瑞递过来的一杯酒。
这些年里,他从来都是开车来孔家吃顿晚饭,再连夜开车回去,从未留下来过过夜。一来是怕其他人说闲话,二来是为了维护他的那个小小的仪式,大年三十不想见到任何人。
可今天是个例外。
孔祥瑞给林宇讲了许多学校里的事。林宇上学时那座一直没竣工的超大图书馆已经建好了,林宇曾经所在的建筑学院又扩建了,林宇最喜欢的老教授退休了……
听着孔祥瑞绘声绘色的讲述,林宇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每一天都有新的希望,每一天对未来都有无限的向往。现在的孔祥瑞就正处在这个阶段,不像现在的他,已经不敢对未来有任何幻想了。
可看着孔祥瑞和孔瑞雪年轻的脸庞,林宇忽然又觉得有了希望。他还没结婚,还没有孩子,但他曾把自己的梦想告诉过这两个年轻人,给他们讲他儿时的愿望,告诉他们他对未来的向往。看着这两个年轻人,林宇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他那颗沧桑而绝望的心终于有了慰藉。
“林叔,你说人为啥要读书呢?”孔瑞雪问。
林宇露出带着醉意的笑容,“为啥读书?为了出人头地,为了将来有好的前途,为了让家里人过的更好一点。”
“嗯。”一旁的孔祥瑞不住地点头,“林叔,你比我爸说的有用。我爸以前总跟我们说,读书不是为了钱为了名利,而是希望我们明事理,讲良心,到啥时候都做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人。可我真觉得他说的这些没啥用,人都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话说的在理,人要是没钱没本事,光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又有啥用呢。我爸他没文化,根本啥都不懂,我可不能像他一样,要不我这书就白念了……”
“放屁!”林宇突如其来的怒吼把姐弟俩吓了一跳,同时还把桌子拍了个震天响,酒瓶都被震到了地上。也许是借着酒劲,林宇一点都不觉得手疼,只顾愤怒的瞪圆了眼睛看着孔祥瑞:“谁告诉你钱比堂堂正正做人更重要的?你爸辛苦打工供你上学,就是为了让你学这个?”
孔祥瑞被吓傻了,他还从来没见过林宇发脾气,“林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不像你爸一样像谁一样?像我一样?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我都做过什么事吗?我只不过是个外人,你爸才是一心一意的为了你和你姐,挑他的理,你这书才算是白念了!”林宇通红着脸颊,越说越激动,眼泪忽地从眼眶里滚出来,扑簌簌淌了满脸。他也不去擦,只顾继续瞪着孔祥瑞,“人活着要是没了良心,那就不叫人,看见我了吗,我就已经不是人了!”
“林叔,您别这样。”孔瑞雪拿了块毛巾想去给林宇擦眼泪,被林宇一把挡开。
“这,你们知道这堵着个东西,一下堵十年有多难受吗?”林宇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醉眼朦胧的问姐弟俩,“钱解决不了,事业也解决不了,不论我干什么,怎么努力,它都在这堵着,就是不让我痛快。这是个什么感觉,你们懂吗?”
姐弟俩茫然的看着林宇,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啊,就是想的太天真,以为干了坏事没人看见,时间长了,事就过去了。是,没人看见,可我自己知道啊。孔大哥,多好的人,为了帮我找路,陪我转了大半座山,一点没嫌烦。”林宇从倾诉渐渐变成了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低,话也越来越含糊,但孔祥瑞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林叔,你认识我爸?”孔祥瑞疑惑着问林宇,认识十年,林宇从来没说过他认识孔祥瑞的父亲。
“认识?谈不上,萍水相逢而已。”林宇抬起头,挑着眼睛看了孔祥瑞一眼,又低下头自言自语,“傻,真傻,明明就是萍水相逢,为啥要帮我呢?一路上都在跟我讲他的闺女儿子,闺女聪明,儿子也聪明,必须让他们读书上学,以后准能成人才,现在真成才了,孔大哥,你看见了吗?”
孔祥瑞越听越觉得不对,一把扯住林宇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你到底咋认识我爸的?你给我说清楚!”
“咋认识的?”林宇再看看孔祥瑞,他越长大,长得跟孔亮就越像。刚才在村口看见他时,林宇都有些恍惚了,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在那条岔路口,导航失灵,他迷路时遇见了正背着行李往家赶的孔亮。
9.
“买了这些书我也不知道有啥用,但我就觉得书好,多读书,我闺女小子以后就是文化人,不用再跟我一样吃苦受累了。”孔亮坐在副驾驶位上,指着放在后排的一只行旧李箱跟开着车的林宇说。
林宇笑笑,“那也得分看什么书。书不是瞎看的,有些书太深奥,孩子根本看不懂。这样吧孔大哥,我们学校每年都有人来号召义务捐书,我跟他们说说,看能不能把下次的捐书对象定成石头镇的中小学生,这样你的孩子们应该也能跟着一起受益。他们知道什么阶段的孩子该看什么书,对孩子们的帮助更大一些。”
“好啊。”孔亮激动地频频点头,“那我先在这谢谢你了,小林。”
“您已偏离预定路线,现在重新为您规划路线,前方一百米……”林宇又一次气愤的关上了导航,这破玩意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他从天亮快转到天黑了,还是没找到他要去的张王村。
“现在正修路,好多地方都不能按着原来的路线走了,我一回来都懵,别说这个小黑匣子了。”孔亮努着下巴指了指导航仪,“你别急,天黑了路本来就不好找,还到处修路,别出什么危险,不行就先上我家……”
孔亮的话还没说完,林宇的车轱辘就陷进了一个泥坑里,孔亮二话没说就下去帮他推车了,折腾了二十几分钟才把车推出来,孔亮的一身干净衣服也被脏了个彻底。林宇很是愧疚。
“脏就脏了,回家洗洗就行,我在工地上干活,比这可脏多了,照样能洗的出来。咱是穷苦人,穿不上啥好衣服,不怕脏。”孔亮憨笑着,“这附近又是石头又是坑,不好走,我就在下面给你看着吧,开出这一段应该就好了。”
天色越来越暗,林宇打开了车灯。车灯照亮了孔亮,把他那张朴实的脸和憨厚实在的笑容映得特别清晰。
接下来的事林宇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每每回忆,他都觉得像是在看电影,格外的不真实。缓慢往前开着的车突然失了灵,直直把孔亮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林宇对孔亮最后的记忆,就是那张憨厚的脸上惊恐和痛苦的表情。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本来是个意外,林宇只要报警,配合调查,惩罚不会太严重,构成交通肇事罪没准也就判个三五年。可他大学还没毕业,出了这样的事,他的未来怎么办?他这么多年辛苦读书,难道就为了在监狱里呆三五年,彻底毁了自己以后的一切?
这是一条偏僻的小路,路面崎岖难走,若不是迷路,他们不会走到这来。所以一般人应该也很少会走到这来。慌乱中的林宇忽然想到了一个万一,万一今天的事没被人知道呢,他就可以照常的生活,照常的毕业,照常的憧憬自己的未来。他是个聪明谨慎的人,只要处理的好,完全有不被人发现的可能。
林宇决定赌一把。
他赌对了。
他处理好一切连夜赶回公司的路上,一直在担心车上会留下痕迹。这是公司的车,随时会有其他人开,其他人开车时会不会发现些什么?其他人开车万一违章了,会不会被警察发现些什么?
清晨,他找了家偏僻的修车厂把车外的痕迹修整了一下,又把车洗了洗,准备把接下来的一切交给命运。他也试着让自己做好失去一切去坐牢的准备,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他万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好到如此出奇的境地。第二天那三个同事开着这辆车去谈业务,车在高速上出了事故,直接被撞报废了。在如此重大的事故面前,谁还能注意到葬送在这辆车下的另一条农民工的微不足道的生命?也许会的,可林宇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他等了又等,没等来任何对他不利的消息。
事情就这么轻松的过去了,十年就这么轻松的过去了。孔亮的死,至今没人发现。
10.
听林宇说完这些,孔祥瑞一家人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难以遏制的愤怒,只有安静。
最后是孔老太太的一句话打破了沉默:“我儿终于能回家了。”
听到这句话,孔瑞雪突然开始放声大哭,孔大嫂也跟着哭,孔祥瑞狠狠拽着林宇的衣领,眼泪默默的往下掉。只有孔老太太露出个凄然的笑容,叹息道:“我儿终于能回家过年了。”
在等警察来的过程中,林宇问孔祥瑞:“我能不能打个电话?”
“不行!”孔瑞雪愤恨的看着林宇,“你少耍花招,骗了我们十年,还想继续糊弄我们?”
孔瑞雪的眼神像一把刀插进了林宇的心里。他承认,一开始他费劲接近这姐弟俩,是因为心里有鬼,想看看自己做的事有没有败露,留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可时间长了,林宇慢慢放下了心以后,是真的对这姐弟俩有了感情,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弟弟妹妹,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
这其中,有对孔亮的愧疚,也有真心盼着这两个孩子好的愿望在。他本来可以不去做这一切,可以安然的逍遥法外,可瞒得了别人,终究还是瞒不过自己的心。痛苦了十年,如今,这场诛心的惩罚终于要结束了,一切终于要有个了结了。
又是一阵沉默,孔祥瑞拿出自己的手机,这是林宇送他的入学礼物,“你想打给谁,我帮你拨号。”
“打给我妈。”
电话接通后,听到母亲关切的询问,林宇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嚎啕大哭着跟母亲说:“妈,十年了,我终于能好好过个年了,终于能过年了!”
11.
这条路孔亮实在是太熟悉了,他知道自己早晚能走出去。毕竟路再崎岖,人心再难测,也困不住一个想回家的人。
过年了,他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