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蚊子的召唤

• 拉各斯第3天 •

来拉各斯已经三天,灵魂还没到。我不确切什么时候与它走散,也许是多哈转机的那个黄昏,在souq waqif如迷宫般的老市场里;也可能在一棵垂满了橙蜜色椰枣的树下 - 那棵树的果子没有被人类用网兜兜住,因此成了鸟的乐园。我急着赶下一趟夜行的飞机,她却想再停一会儿。我懒得理她,照顾两个小孩已经够我受的。直到从拉各斯往家去的路上,经过浮在水上的马可可贫民窟,又经过每天变换暗号才进得去的香蕉岛,我才想起她来,她当然不在。

这几天,没有灵魂的我和孩子飘飘呼呼安顿下来。收拾房子,拜访学校,烧火做饭。我们把南瓜种子和一切看上去能发芽的东西当宝贝一样泡在水里或者扔进院子里的荒土。拉各斯的雨季还没结束,天空像个巨大苍白的恐龙蛋。有一回我见到像蜂鸟那样小的宝蓝色小鸟抓着窗外一棵棕榈的头发晃荡。可是蓝天还没有破壳,灵魂也没回来。我不着急,她想慢慢走,那就慢慢走吧。在非洲大地上,没什么需要赶路的。

然而,我再没有想到,她还是赶来了。一只蚊子喊了她来。

第四天凌晨两点,我痒醒了。本来我打算置若罔闻地继续睡,不过身上某种有责任感的理性催促自己还是打开了灯。我很快发现枕头上方的蚊帐里趴着一只蚊,颀长的秀腿,肥鼓鼓的肚子。我想去找电蚊拍,不过想起非洲的蚊子不似广州的那样敏捷。我出手去拍,它晕乎乎地躲开了,我再拍,它留在了那里,身后一抹鲜红的血。我的灵魂就是在看见血的那瞬间到的。它BIUBIU地闯进我的身体,啪啪啪把警灯一通乱开,然后一言不发贴紧我的胸膛。我们抱在一起安静地瞪着蚊子的尸体。它在深夜的凉风里一动不动。我意识到,我真的来到尼日利亚了 - 全地球疟疾发病率最高的地区之一。

我起身给远道归来的灵魂倒了一杯白天熬的洛神花水,这里叫zobo, 是当地人很爱的饮料。她默默喝完,我们爬上床,拉好蚊帐,又用小台灯确认了一回,躺下睡去。我头一次做梦了,梦见人们在林间搭房子,高大的树枝穿过好几层楼。

蚊子的尸体仍在蚊帐上。

• 拉各斯第4天 •

我打开蒙尘已久的电脑,驰骋在GOOGLE的大地上,寻找一位名叫Anopholes的杀手的信息。Anopholes是一个希腊名字,大概可以翻译成“无为”。别被这个名字蒙骗,就是它,每年在地球上杀死近百万人,其中许多还是儿童。在中国,我们管它叫按蚊。它传播疟疾。

很快我查到了如下线索:

1. 吸血的蚊子主要来自三个属 (genera),分别是按蚊属 (Anopholes), 库蚊属(Culex) 和伊蚊属(Aedes)。在尼日利亚,这三种属的吸血蚊也是都存在的。下面一张图很好地解释了它们的区别。

2. 按蚊有个明显的特征,休息的时候,腹部是翘起来的。下图二排左一。

图片来自网络


好了,到了验明正身的时候了。我起身去蚊帐上把那只残存的蚊子拨弄下来,豌豆听说要研究蚊子,无比兴奋,午觉也不肯睡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捧着蚊子穿过走廊,把它放在做研究的白桌子上。忘记从广州带放大镜来,只能靠肉眼了。即使如此,这也是我们人生中第一次认认真真看蚊子。这只蚊子的腹部已不成形,头部胸部尚好。腿数不可分辨,翅膀只剩一只。为了搞清楚它的江湖派系,我们需要确认如下几点。

1. 这只蚊子当年休息的时候,腹部是翘起来的吗?

这个最重要的辨认特征,我现在是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当时它留给我的印象,主要是胖胖的肚子和六条大长腿。

2. 翅膀有黑白花斑吗?

两个人头顶着头对着窗户的亮看了半天那只残存的翅膀,都没有看到传说中的黑白花斑。

3. 有很长的下颚须吗?

先看见了一条长触角,能够确定这是一只雌蚊 - 不像雄蚊子洗瓶刷一样的触角,雌蚊子的触角很简约。然后我们看见一根和触角一般长但是更粗些的管子,应该是口器。然后我们再找不到和这两条长度一样的须须了。好像头基部有两根极短的须须,不过不能确定就是下颚须,这个时候有个放大镜该多好。

休息时腹部是否翘起不明,但是没看见很长的下颚须,翅膀也没有明显的黑白花斑,所以,可以大概排除按蚊的可能吗?那它到底是什么蚊子呢?

它的身上没有伊蚊的斑点,也不是土黄色(传说中库蚊的经典色)。咬人并不是特别痒,一会儿就没感觉了。比起广州的花蚊子和贵州山里的蠓,不知道要温柔多少。

所以,它的名字仍然是个谜。暂且归论为“疑非按蚊”吧。(我觉得它也许是某种库蚊)

后来,我和豌豆把它埋进了土里。它的身边,是一枚混在豌豆的宝物袋里从多哈搭飞机来的椰枣种子。浅浅的褐色,摸起来像玳瑁,它的小小的灵魂蜷在自己纵长的腹沟里,这个时候可能还在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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