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碾压过千千万万遍的小路坑坑洼洼,沾满灰尘的大巴在这路上蹒跚前行。老化的发动机早已不比当年。从未坐过比这更慢更不平稳的车了,连窗外的风景都是左摇右晃的。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会控制不住体内的翻江倒海了。
“到了。”一个粗壮响亮的声音猛地使我惊醒。终于要结束了,这令人目眩的一切。
迫不及待地从满是泥污的台阶跳下,一个踉跄提醒了我现在仍然虚弱的事实。紧接着的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这时才体会到那车上老旧的空调还是有那么些用的。瞥见路旁小卖部门口的长凳,如看见沙漠中的一口水井一般,径直走去。我就这样连声招呼也不打,凳子主人会作何感想?不管那么多了,先休息好,才是最要紧的。
坐了一会儿,天旋地转的感觉渐渐消退,熟悉了周围环境的身体也不排斥难耐的高温了,只是皮肤表层汗珠越来越密集,背后的阴影也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着。睁开一直紧闭的双眼,环视四周,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又都带着一种陌生的气息。抬头向那斑驳的小木门望去,却与另一双带着些许笑意的双眸撞个正着。我尴尬地笑笑,眼睛的主人开了口:
“很久没回来了吧?”
“欸?……你认识我?”看着我惊讶的脸庞,她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了。
“你不就是徐奶奶的孙女嘛。她以前经常来我这里唠嗑的,有时候会看见你。不过,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七年。”
“嗯?”她似乎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有七年了。”
“……这么久了啊……是啊……你都已经,这么大了……徐奶奶身体还好吗?你们一家人身体都还好吧?”
“都好着呢。”
“那就好……”她的脸上显露出释怀的笑容,我也礼貌性的回以一个微笑,不再说话。
是啊,离开这里,足足有七年了呢……七年的光阴,足够让门前的小苗长成繁茂的大树,足够让人体细胞完完全全地更新一次,也足够让曾经熟悉的地方变得面目全非。街道还是那个熟悉的街道,街道上的店铺,有些还是从前的样子,有些早已易主,改头换面,成了另一番模样。曾经树木簇拥下的马路焕然一新,树们,也不见了踪影。无论景致如何变化,都会有从前的影子,可是景致中的人却都不会是从前的人了。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记得每一个在阳光下奔跑的日子,记得在草丛中追逐的时光,记得在黑夜中观星的光景,记得当时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现在,他们都在哪儿呢?
不知是谁说过,所谓成长,就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这群人到下一群人。我一直不相信。我不愿相信。可事实不就是如此吗?
小卖部的后面,就是奶奶以前常常去的那个制酱厂了。唠唠家常,打打麻将,打发时光,曾经的我常常会去捣乱,顽皮地掀开酱缸上尖尖的盖子,以此为乐,不知那个老奶奶是否还健在;酱场的对面,曾经住了一户做生意的人家,他们家的小女儿和我年纪相仿,曾经一同摘过野花,她离开的时候送我的一束细叶百合,早就枯萎的不成样子了,我却仍记得它们刚刚被摘下时的繁盛的样子;前面,穿过这片并不规整的田野,水泥路的尽头处,就是小时念书的学校,没有了人气滋养的它,早已破败得不成样子,锈迹与厚厚的灰尘共生,墙缝、岩间挤满了杂草,表面上一幅热闹景象,实则荒凉至极。
曾经的景致早已不再,曾经的人也早已离开。这里,早就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出生地了。我不认识它,它也不再认识我了。我现在的来访,完完全全是以一个客人的身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做客。
顺着右边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奶奶家。奶奶曾经的家。七年前我们搬走的时候,就把这套房子卖掉了。它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地方了。陌生的家具设施,陌生的住户,也没有什么好再去重温的了。
儿时欢乐的时光,无忧无虑的日子,以及这街道上的每一景每一人,都还在我的记忆中闪闪发光,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可我清楚地知道,这些都不是昨天才经历的。我也知道,我不应该再沉溺在过去的时光中了,纵使它再美好,我也应该放手了。就让它们留在记忆中吧,留在过去。
似曾相识的轰鸣声由远处传来,那辆上了年纪的大巴闯入视线,还是,摇摇晃晃地。
我也该走了。去我该去的地方。
还是我来时的那个座位,窗外的风景依旧跟着车左摇右晃着。渐渐远去的景,依旧是看不清的,可双眼却渐渐模糊了。
这一走,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再见了,我出生的地方。再见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