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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热情如潮水般退去，孤独像一块礁石，寂寞如光秃的海岸……这不是歌词，是填满我心中的愁绪。
中午的阳光正烈，把阳台变成了一个太阳岛。我把轮椅当成游轮，停泊在岛湾。沐浴在阳光里，闭上眼睛让自己放松，耳畔幻听着潮起潮落的声音，那些让我还能记住的往事，像一艘艘小船向我驶来。这是我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刻，我不知道这种时刻会在哪一天终止，因此我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刻，珍惜每一个有阳光来找我的日子。
门铃声响得很急，急促地响了两下短声后，便是按下不撒手的长鸣，像拉响的警笛，刺耳。
我打开门，一个姑娘站在门口，她呲牙对我一笑，扬了扬手里的手机对我说，我是您招聘的保姆，我叫晴天。晴天？我皱了皱眉，家政公司通知我的可不是这个名字啊……
不等我放行，她就侧身从我的轮椅旁挤进了屋里。
本来不该我来您这，应该是我学姐李小燕来，可她急性阑尾炎住院了，她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她需要钱，我就替她来了。我可不比她差哦，别看我刚上大二，家务活没有我不会干的，照顾您老人家更是小菜一碟……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叭啦叭啦快速地把自己介绍完。
我心中有些不悦，特别对她说的那句照顾我是小菜一碟不悦。一个刚上大学没多久的女孩子，连自己还都照顾不好吧……
你的试用期是三天，这三天你跟刘姨学学怎么做，可用的话，刘姨走后你正式上岗。我面无表情地简单告之。说实在的，我对这个黄毛丫头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让她在这玩两天，把她赶走就是了。
中午刘姨做了四菜一汤。米饭焖得有些硬，蛋炒韭黄咸了，菠菜汤一点滋味都没有……唉，总是这样，她反到说我太挑剔。晴天倒是吃得有滋有味，吧嗒吧嗒地嚼出了声响。我只吃了半小碗米饭，夹了一些还算说得过去的酱豆腐。看着晴天吃得那么香，我想不出她做饭会更难吃到什么程度。
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这个新来接班的小保姆什么都没干，她根本就不接近刘姨，而是到处转悠，从阳台到卧室，再到书房，每个房间都查看一番。书房里书架上的那些书让她很感兴趣，捧着一本《格林童话》默读了起来。她嘴巴张合着却不发出声音，样子很滑稽。来我这的第一天和第二天都如此。书架上的书被她翻了个遍，似乎每一本书她都感兴趣。再过一天试用期就满了，到时候让她和刘姨一起离开，我这样想着，又开始浏览起家政服务公司的网页。
试用期的第三天，晴天吃过早餐就溜了出去，中午也没回来。知道不会被录用去找下家了？还真是个小鬼头！我把该给她结算的工资给她准备好，还有刘姨的那份。
下午三点多钟晴天回来了，她拉来一个大大的拉杆箱，双肩包也是塞得鼓鼓囊囊的，两个很大的超市塑料袋更是装满了东西。她把拉杆箱和双肩包往刘姨住的卧室门口一放，提着那两个装满东西的大塑料袋子进了厨房。
晴天说，晚餐由她来做。刘姨搓着一根大拇指跟我说。我有些感到吃惊，看了看紧闭的厨房门，心想着今晚可能半夜会饿醒……
好吧，那你先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吃过晚饭再走，这个月的工资我给你备好了，走时带上。刘姨转身去了她住的卧室。
开饭喽！厨房的门终于打开，晴天穿着带褶皱花边的粉围裙，双手端着一个装着餐品的大托盘，像是表演魔术大变活人那样，从打开的厨房门口走出来，边走向餐桌，边嚷嚷着吃饭喽，吃饭喽……饭桌上顿时香气四溢。骨酥肉软的酱焖小黄鱼、白嫩诱人的滑溜豆腐、青香鲜脆的拍黄瓜、软糯的米粥、宣腾腾的粗粮小发糕。这太让我震惊了，这个晴天是魔法大师吗？我实在是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可这就是真的。这顿晚饭让我吃得心满意足，似乎很久都没有吃到这样适合我口味的饭菜了。
晴天自然是留下来了。她把自己的东西搬进刘姨住的卧室，折折腾腾地安排着。我问她为什么不继续住在儿童房里？她说她过了试用期，是正式的保姆了，就是要住保姆的房间，不能坏了规矩。说话时表情一本正经，很是认真严肃。我赞许地点点头。
自从晴天来了之后，我的生活松动起来，从一成不变的墨守成规，变得活跃灵动，连雷打不动的阳台“停泊”也有所改变。她隔三差五地推我出去逛逛公园，她说外面离太阳更近。有时候还去超市，一边选菜，一边和我研究着吃什么，什么更适合老年人吃，更有营养……我一成不变的菜单，也被她撼动成了百变花祥。我竟然乐淘淘地从固执中钻出来，任凭这个晴天摆布，毫无怨言。
下雨天是我感到最无聊的时候，那冰凉的雨丝能浇灭我心中本不旺盛的火焰，惆怅也会挂在脸上。晴天看出来了，一到雨天，她就会放下她自己的事，抽出多一些时间陪在我身边。她会把轮椅固定好，找出一条薄绒毯给我盖上，然后坐在地毯上给我读童话故事。她读的都是我书房里的书，有些还是我写的。我就像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听着她温暖中还没退尽稚气的声音，撇开阴雨进入到一个阳光明媚的童话世界里。
我想我是离不开晴天了，她离开的时间刚久一点，我就会隔窗向外张望，心神不宁。我的房子很大，晴天能用欢乐把它装满，我已经不再把她当成一个保姆，她做饭，我就坐在厨房的门口看着，我们一起包饺子，一起抻面片，一起摘菜，一起看电视剧，一起做很多的事情。她就像是我多年前失散的一个小孙女，如今失而复得，令我常常高兴得落下眼泪。
远在国外的儿孙已经不再让我时刻牵挂，有时候和晴天聊得正欢，他们发来的视频邀请也会被我挂掉，我告诉他们说我正忙着呢。孙子打趣地问我，奶奶你是不是另寻新欢了？我说嗯呢，我的新欢对我好着呢，天天候在我身边。儿子还真有些紧张了，提醒我别上当受骗。呵呵，呵呵，担心我就回来看我呀，他们已经七年没回来了。
假期就要结束了，我本该回学校去，终止打工，可奶奶她不想让我离开，她说学校离她家很近，住在她那里不会耽误我学习。她还说再请个钟点工来做家务，我放学回去陪她说说话就行，学习可以去书房，很安静。想吃什么就吱声，保准比住校舒服。我这还算是她家的小保姆吗？咋比她亲孙女还享福呢？
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个奶奶，与她相处，我感觉不到我们是雇佣关系。她知性又幽默，白发苍苍也难以掩盖住她的童心。她淘起气来比我还小，我们一起揉面蒸馒头，她能把面团玩成一群小动物，关键是那些小动物们错位交替，鸡尾巴能长在猪屁股上，猪鼻子又能跑到狗狗脸上，常常能把我乐趴下干不成活儿，她不说她笨，她说我没创意。
奶奶家好大，光卧室就有六个，三间卧室平时是关门锁着的，奶奶打开让我看过。最大的那间主卧是她儿子儿媳住的，墙上挂有结婚照，郎才女貌，般配得让人羡慕。另一间属于她思思念念的大孙子，阳光气质的成熟男人。奶奶说他二十九岁了还没结婚。再一间是给重孙子或孙女留的，里面布置得童趣十足。我刚来时住过的那间儿童房，其实是一个小小的游乐场所，那里摆放着一张秋千式的悠悠床，有跷跷板，小滑梯，还有好多好多的玩具，快把房间堆满了。
奶奶打开那些关闭的房门时，有兴奋和喜悦荡漾在脸上，眼睛里有闪动的泪光。每打开一扇门，她都好像见到里面住着的亲人。她用手轻轻抚摸着里面的陈设，万般温情难以掩饰。儿童房的推拉门是一直开着的，奶奶每天都会在那里坐一会儿，抱着那些玩具发会儿呆。她是在想象未来重孙子的模样，还是在构思她的童话故事？我猜不出来，也许那些玩具在她眼里都是有生命的，他们在用心灵彼此沟通对话，相聚在一个奇妙的世界里。
我能感受到奶奶那交织在一起的情绪，有骄傲、有思念、有孤独、有落寞、有盼望、有伤痛……而当她说起儿子从小到大是多么优秀时，那挺直的腰板，高昂起来的骄傲，又覆盖了一切。
我决定住在奶奶家，一个假期相处下来，我真舍不得离开她了。这个奶奶在我的认知中，是我的第二个长辈和亲人，第一个是把我从孤儿院大门外的地上，抱进孤儿院的院长妈妈。
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孤儿院是我唯一的家，那里有一大帮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我很乖很聪明，院长妈妈对我很好，我跟她学会做很多事情。我不自卑也不觉得自己可怜，有很多人都在关心我们。经常有一些善良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去孤儿院做义工，他们和我们做游戏，给我们讲故事，还带去玩具和书本送给我们。我好喜欢他们，想着自己长大了也会像他们一样，也会被许多小朋友喜欢。
我一点点长大，读小学，读中学，上大学。我是个孤儿，但我并不孤僻，我能与每个相识的人好好相处，也常帮助需要我帮助的人，被我帮助的人很快乐，我更快乐。院长妈妈拣到我的那天是个大晴天，我被裹在小被子里没有哭，她一掀开被子就看见我在冲她笑，她也笑了，笑着给我起名叫晴天，我很喜欢我的名字。
奶奶留我住她家，让我陪在她身边，我觉得我有第二个家了，又多了一个亲人。奶奶见我肯留下来，高兴得像个孩子，一会问我要不要这个，一会问我要不要那个，把她认为是宝贝的好东西都掏出来让我选。
在我开学的前一天，钟点工及时到岗，负责一日三餐。奶奶也不嫌人家做的饭菜不好吃了，难道是心情好，吃嘛嘛香？奶奶让我三顿饭都在家里吃，别去吃学校的食堂，更别叫外卖，省下钱来让我带她去电影院看电影，还要给她买一大包玉米花嚼着，我哈哈大笑，她和我一起哈哈大笑。
星期天，我说服奶奶去美发店剪了个漂亮的发型，还把白发染成了栗子色，漂亮极了。然后我们真去电影院看了电影，真买了好大一包玉米花嚼着，非常非常开心。那天奶奶哼起了小曲，轮椅也推行得比平时快，我感觉她要从轮椅中站起来了，她要是真能离开轮椅行走该多好呀。
月底，奶奶给我开了工资，我说我白吃白住还啥也不干，怎么好拿工资钱呀？奶奶说就当是她给的零花钱，她的孙女手里一定要有多多的零花钱。我的鼻子酸了，不是因为她给我钱，是因为她叫我孙女。奶奶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我可不喜欢晴天下雨呀，你要是不要我就收回来。我连忙说要要要，奶奶的钱不要白不要，明天我要去买花书包。花书包？奶奶被我说的花书给弄得一愣神儿，随即就哈哈地笑起来。好好好，买花书包，还买花发卡，花裙子，花雨伞，打扮成一只花蝴蝶。她以为我说买花书包是在逗她开心，竟然笑出了眼泪。
第二天，我真的买了好多花书包，还买了好多的糖果，回孤儿院去看望小朋友，就像当年那些大哥哥和大姐姐们来看望我。我还去看了已经退休的院长妈妈，买了一个大蛋糕，以前都是她买给我吃的。
我把奶奶给的零花钱都花了，等下次奶奶再给发零花钱，我还去看他们。
圣诞节快到了，晴天听奶奶说这个圣诞节，远在国外的儿子一家全都回来看她。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晴天暂时取消了去孤儿院的计划，用奶奶给的零花钱订购了四棵圣诞树，摆放在大客厅的四个墙角处。圣诞树上闪着一串串小彩灯，没有挂完的小礼盒堆放在树下。奶奶戴上老花镜，很认真地和晴天商议着圣诞餐桌上的食物。晴天抿着嘴唇，全神贯注地翻着手机查百度，这是她认真办事情的独有表情。奶奶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晴天的脸和手机屏幕上来回扫寻，她耐心地等着晴天出结果。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如今特别依赖晴天，许多事情都让晴天拿主意。
晴天忽地站起来，扬手打了个响指，她兴奋地叫嚷着，圣诞必不可少的七大美食，烤火鸡、圣诞三文鱼、熏火腿、圣诞蛋糕、圣诞布丁、姜饼、红酒。除了红酒都可以自己做。她弯下腰，把两手轻轻地搭在奶奶的肩膀上，凑近奶奶的耳朵说，奶奶，我们自己来做吧，百度上有教程，我好想自己动手。奶奶眯着的眼睛渐渐睁大放亮，好！就自己做，你得让我参加。
向超市进军，选料、对比、购买。晴天答应奶奶全程参与，奶奶坐在轮椅上被晴天推着，怀里抱着购物篮子，咧嘴乐得像个孩子。烤箱、炸锅、搅拌器，一样样的都被请上台表演。奶奶说只有七样好吃的不够，还要再加进去中国特色，她的儿孙们都好多年没吃到家乡的美食了，一定很想吃。于是晴天又在网上一阵风地搜刮，什么川菜、鲁菜、江苏菜、粤菜、闽菜、浙江菜…… 从八大菜系中选出十多种喜爱的加入菜单。奶奶还觉得不够，非要再弄些地方小吃加上，乖乖！楞是弄出来三十多样。开工备战吧，一老一小在客厅里支起了大桌面，说说笑笑，叽叽呱呱，兴致勃勃地捣鼓起来。
圣诞节这天，奶奶和晴天都起得特别早。奶奶打开了所有房间的门，晴天在厨房里忙。一张特大的圆桌支在客厅里，上面已经摆上了姜饼、蛋糕、红酒和一些不怕冷的食物。圣诞树上的彩灯闪亮着，童话镇的歌声在屋子里回旋，窗外的雪花轻柔漫舞。
奶奶兴奋不安，她一会看看墙上的挂钟，一会到窗前向外面张望，一会又到厨房了解烤火鸡的情况，最后干脆把轮椅停在门口等着，等着那激动人心的门铃声，等那一声亲切而久违的问候。
铃声终于响起，但不是门铃，是电话铃。奶奶接完电话，拿手机的手软软地垂落到腿上，先前眼睛里的光彩冷却退去。她呆呆地看着快要摆满的餐桌，有气无力地招呼晴天。晴天被她直转而变的神情惊到了，她赶紧蹲下来攥着奶奶的手问怎么了？是病了吗？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奶奶像孩子一样把脸搭在晴天的肩膀上，哽咽地说出四个字，不回来了。
晴天的眼睛湿润了，她缓缓地站起身，眨巴眨巴眼睛把快要淌出来的眼泪逼回去，让笑容重新绽放在脸上。她递给奶奶一块纸巾，轻松随意地说，怎么会呀，您儿子一定是跟您调皮，他想忽然降临，给您一个大惊喜。奶奶审视着晴天含笑的脸蛋儿，半信半疑。晴天又拍了拍奶奶的肩膀说，乖，等着，我出去接接他们，火鸡烤好我们就回来了。
奶奶看上去没那么难过了，她坐在厨房的门口看着烤箱，盼着火鸡快点烤好。
门铃声终于响起来，奶奶开门的手微微颤抖。
奶奶好！奶奶好！奶奶圣诞节快乐！奶奶我给您买红手套了！奶奶我来推您！奶奶这是我送给您的红绒花儿！奶奶我的大苹果给您吃……奶奶惊讶地看向站在孩子堆里的晴天，看见晴天身边还站着一个大人。
奶奶，这是我的院长妈妈。
老姐姐，我带着孤儿院的孩子们来和您一起过圣诞节。
好，好，一起过节，一起过节！看着一个个可爱的孩子，奶奶的脸上满是阳光，笑得光辉灿烂。
两个老人，一个大女孩儿，一帮天真活泼的小朋友，大家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拍着手，唱着歌，吃着美食。这忽如其来的欢腾，让平日里空旷寂静的奶奶家，变成了一个童话世界。
晴天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奶奶面前，接通了奶奶儿子发来的视频邀请。儿子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对不起！奶奶笑着嗔怪道，大过节的说什么对不起！你忙，妈知道，这样看着和回来一样。小朋友们抢着挤镜，这个举着鸡翅说，叔叔，这个可香了！那个嚼着蛋糕说，晴天姐姐做了可多好吃的！还有的说，我给奶奶唱歌了，叔叔你会唱歌吗？奶奶被逗得笑眯了眼，那边的儿子瞪大了眼。他惊讶地晃了晃头，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妈妈妈，什么情况？哪来的这么多孩子？奶奶笑得哈哈的，哪来的？上帝送给我的。哈哈哈哈，大家一起笑起来。
奶奶从此迷上了孩子们。
晴天，你能不能带我去孤儿院看小孩子？每周去一次行不？
晴天，六一儿童节，我要和孤儿院的小朋友们一起过，你去帮我买礼物……
晴天，你都好久没带你那些小弟弟和小妹妹们来玩了，我又写了新故事想讲给他们听……
晴天大学毕业了，工作在另外一个城市，她每天都要和奶奶聊微信，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每次都会被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给阻止，嗨，晴天姐姐，都聊半个多小时了，奶奶累了，奶奶给我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呐，你明天再找奶奶聊哈……
奶奶笑盈盈地看着那丫头，就像看着晴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