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时,我还很年轻。身材窈窕。浓眉大眼。肤白如脂。追我的男生,据室友统计,最多时,有九个。
我的学业成绩还不错,偶尔能拿奖学金。学校举办各种活动时,我那一手流水叮咚的古筝,也能博得大片叫好。
我的家,在不太繁荣的小镇。有流水清澈的小河,和芳草萋萋的田野。从小镇半空穿过的高架桥,也有价值不菲的豪车经过。
父母是普通工人,拿微薄的固定薪水。家中还有一个姐姐,脾性温柔,能写一手刚劲的毛笔字。后来,在父母的安排下,姐姐结婚了。招家中的夫婿是四川的男孩子。手脚勤快,面容俊朗。姐姐说,她很满意。
虽然家境一般,但在我的亲人眼里,我就是出色的公主。曾不止一次听长辈说,等我大学毕业,就呆流光溢彩的大城市,考公务员,或做银行职员。然后,有缘分的话,再嫁衣食不愁的高干子弟,做城里的人上人。
在他们有限宽度的心里,世上最体面的工作,不是国家公务员,就是银行穿制服敲电脑的白领。
我谨遵长辈的“教诲”,在情书漫天飞舞的高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2004年,如众人所愿,踩着高考的独木桥,我以647的高分考进了省里的农业大学。
大学,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最先,我蓄起了长发,穿上了裙子。略显嫩白的唇,会擦上变色的唇膏。杂乱的眉毛偶尔修一下。
变美的路上跌跌撞撞摸索了几个月,很快,也许是天性使然,我知晓了自己身体上的最大优势。
所以,当我穿着白色的厚底球鞋,天蓝色的收腰连衣裙,一脸极致到自然的裸妆,从宿舍,从教室,从图书馆,跑进去或是跑出来的时候,那一路飙升的回头率——
也能处变不惊。
02
所有的追求者中,我只钟意一个人。
他叫颜生。
牙齿整齐洁白,头发短,爱穿白衬衣跟白球鞋。笑起来,左边脸颊有深深的酒窝。而且,打一手超级漂亮的篮球。
他从不写情书,也不送巧克力,或者鲜花。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
没有课的周六的下午。天空很蓝。大朵的白云像漂浮的棉花糖。我擦了防晒霜,同两个舍友坐在塑料做的秋千上,忽高忽下地晃荡。
远远的,一个穿蓝色球衣的高个子男生,咧嘴朗朗一笑。黑褐色的眼珠里,藏着闪闪发亮的小太阳。
这一笑,宛若丘比特神箭,没有任何防备,一发即中。头晕沉沉的,几乎忘记了呼吸。
那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怦然心动。
他抱着他的篮球,大跨步跑过来。额际的大汗珠,顺着脸颊掉下来,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碎成很多小瓣。他说,我叫颜生,书生的生,很高兴认识你。
我的脸,有点发烫。虽然已不是第一次被陌生男子搭讪。
怕被看破内心的小激动,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说,我是李斯,斯文的斯。
那天,我们绕着篮球场,一圈圈溜达。璀璨的星空下,我的世界,只有颜生。颜生的眼睛里,全是我.....
03
颜生是我的初恋。
所有描述初恋的美好的词,我跟颜生,都沾染过这样的光。
三年时光里,我们十指紧扣,走过江南水乡的曲折小巷,转过神秘湘西的山路十八弯,也跑过大西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辽阔草原。
颜生说,等毕业了,咱们就结婚。往后的日子,赚得多就多花一些,赚得少就少用一点。只要能彼此相守,一粥一蔬一食,皆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我爱颜生。颜生说的话,自然都是真理。
颜生的家,在大山深处的大山里。那里,没有空调,没有马桶,没有商场,甚至没有超市。
第一次去,是在大三那年的暑假。
颜生的爸爸妈妈,很瘦,很黑,满手的厚茧,满脸的沟壑丛生的皱纹。
炖了土鸡,两个鸡腿都夹给我。摘了桃子,最红最甜的,都给我留着。听说我想吃田螺,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他们早早地,已捡了小半桶用清水养着。
我很喜欢,他们朴实的温暖的小家。每一个日子,都平平静静,和和美美。所能想象到的,家和万事兴,大抵就是这样了。
2008年,我终于大学毕业了。我带着颜生,回小镇的老家,想要跟爸爸妈妈好好谈一谈,关于我们结婚的事。
颜生,是我真心想要嫁的人。
04
听说想要远嫁,而且还是大山里的小村庄,爸爸开始吹胡子瞪眼。
妈妈说,闺女,你还年轻,你还不太明白,什么叫做“贫贱夫妻百事哀”。
很快,颜生被逼走了。而我,被爸爸用铁锁关在自己的小卧室里。派爷爷奶奶终日看管。不得出门半步。
我每天都哭,而且哭得很厉害。我觉得,颜生就是我的天命王子,他爱我,我也爱他,彼此相爱的人就该在一起。
颜生天天给我发短信,天天说,此生非你不娶!
我像中了魔,几乎要对自己的亲生父母生起恨意。生命是我自己的,我想要怎么过全凭我自己做主。你们凭什么要禁锢我?你们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开始绝食。
热气腾腾的饭菜,芳香四溢地送进来。到晚上,大伙准备休息的时候,再坚硬冰冷地取出去。
我以为,我至少可以坚持一个星期。
可是,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第二天的中午,在妈妈做的那一道金黄诱人的红烧肉的诱惑下,口水直流。终于无可奈何,缴械投降。
人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我钻在爱情应该“至死不渝”的想法里,横冲直撞。
我学着电影里的情节,砸破了一个瓷碗。锋利的瓷片狠狠刮过手腕,真的好疼啊!
听到我的尖叫声,爷爷拄着拐杖,凑到窗口来看。殷红的血,像燃烧的火烧云,滴答滴答砸在地板上,触目惊心!
“快来人呐,快来人......"
05
我赢了。
爸爸说,小崽子,想不到你这么狠!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就算我死了,你也再不要回来......
妈妈泪流满面,几度哽咽,斯儿,你真的要舍弃爸爸妈妈了吗?!
心如刀割。
但,终是义无反顾奔向了未知的远方。
领了结婚证后,我们顺便在民政局隔壁的金店里,买了一对戒指。
颜生给我戴戒指的时候,说,老婆,谢谢你!等有了钱,给你换钻戒。
没有婚纱,也没有酒席。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我认为,我是嫁给了最无价之宝的爱情。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凭着重本文凭,我们很快找到了工作。朝九晚五,双休。虽然工资不高,但是我们还是很满足。
天气冷的时候,我们最喜欢窝在房子里,用电磁炉做火锅。各种蔬菜,各种肉片,各种丸子,煮熟了加上各种酱料,非常美味。
我们的小窝,由一个车库改造而成。没有窗户。五十二个平方。1300元一个月。还好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马桶,洗衣机,空调,还有独立厨房。
颜生不止一次跟我说,等奋斗几年,有了钱,咱们就在市区买三室两厅的房子。要有浴缸,要装地暖,还要有我们最想要的书房。
我觉得,我们这么年轻,慢慢地,这一切,真的都会拥有的。
06
第二年的秋天,我怀孕了。
颜生问,老婆,你累不累?累的话就辞职吧,我赚钱养你们母子。
这个时候,颜生虽然有升职,但薪水涨幅并不高。我自己呢,工作并不累,薪水也不比颜生少,上到预产期,还能得几个月的产假。产假虽然是按基本工资发放薪水,但至少,有,总比没有好。
所以,怀孕期间,我一直都在上班。
后来,到了预产期的前一个月,思前想后,还是在颜生的护送下,回了他大山深处的老家。
在那个一线小城里,我们住不起医院,也请不起月嫂,车库里没有窗户的空气质量,也怕对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颜生的爸爸妈妈,看着我的大肚子,总是笑不拢嘴。他们说,应该是个儿子,你看,肚子形状这么尖,当初生颜生时,肚子就是这样子的......
土鸡汤,猪肚汤,排骨汤,偶尔赶集买到了活鱼,还有鱼头豆腐汤。在公公婆婆的好生照顾下,最后那一个月,我涨了整整五斤!
2010年的6月17日,我进了医院。间隔2个小时的阵痛,逐渐缩短到15分钟。半夜,夜深人静,我躺在小镇简陋的病床上,翻来覆去,疼得死去活来。
婆婆坐在床沿,轻轻地给我抚摸着疼痛不息的臀部,一下又一下。两三个小时之后,见她实在累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就自己坐起来,边哼唧边按摩。
医生说,宫口开了2指。过了几个小时,说开了4指。到了第二天的早上,说开了6指。可以进产房了。
07
空荡荡的产房里,老式的吊扇在慢慢地转着圈。像一个濒临死亡的老者。
最醒目的,是产床下边的垃圾桶。浸透了暗色血污的粗糙手纸,冷冷的,昭示着即将开始的血腥。
在护士的帮助下,我爬上了简陋的产床。掀开裙子,脱了底裤,助产士摇了摇头,说,还是只开了六指啊,打催生针吧。
催生针打入后,反应更加剧烈了。撕心裂肺的痛,从每一个运行着的细胞里放射出来。感觉轻飘飘的,快要精疲力尽了。
那个收了200块红包的助产士,急急地对着满脸泪痕的我说,用力啊,你快用力呀——再用一把力就生出来了!
折腾着,到了中午。
助产士说,再生不出来,就剖吧?时间太长,宝宝会缺氧的!
心里的恐惧,飙升到了极点。我心爱的孩子,你要安全出生才好!
我说,医生,麻烦你,再试最后一次。
一个护士使劲地按压着我的肚子,另一个则死死地扒开我的双腿。也许是刺激太大,我忍不住一阵恶心,吐得稀里哗啦......
也许这是最后的顺产机会了。我的孩子就呆在我的肚子里,等着我去救。我必须得生出来!!!
“好,很好,再用点力,看到头发了——”
肚子一空,很快,我听到了嘹亮的啼哭。
这一刻,感觉自己就算是死在了产床上,也值得了。
我只是,有点想念我的妈妈。她曾经,也是这样生下了我。
08
我生产的时候,颜生没有回来。
他说,他很忙。
生完小孩的当天下午,我回家了。正是酷暑的天气,空气里的热浪一波又一波地袭来,我有点喘不过气。
孩子就睡在我的旁边,皱巴巴的,有点红。她不停地哭,好像是饿了,又好像哪里不舒服。我撑起身子,抱起她,掀开尿不湿看了一下,果然,是便便了。
接下来的两年多,就这样,我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甚至连做梦,都成了奢侈。
这个地方,我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接触的所有,就是颜生的爸爸妈妈,和我尚在襁褓里的孩子。
渐渐地,我感觉我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我想吃肯德基,我想买护肤品,我想吹空调,我想玩电脑,我好想回到大城市里,跟孩子的爸爸并肩打拼。
是的,我寂寞了。虽然,每天都有孩子的吃喝拉撒需要去处理,但是,我也需要我自己的生活。
我给颜生拨电话,说,生,我想回来了。再不回来,我要疯掉了。
颜生说,是我爸爸妈妈对你不好吗?还是孩子太难带?钱不够花吗?不够的话我这两天就给你打卡上。
......
09
颜生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半岁多了。
我梳好头发,擦了唇膏,换上赶集买的新皮靴,去村口的大梨树下,等他。
像古时候的小媳妇,眼巴巴地,藏不住的期待。
悉悉索索的雪粒子,像细碎的海盐,满世界抛洒。我不时踮着脚尖,眺望白茫茫的远方。想象颜生出现的时候,给我狠狠的一个熊抱。
半年多未见,不知是否有改变。心里惴惴的,其实有些担忧。每次电话,或是短信,只三言两语,皆以各自沉默。围绕在身边的无尽琐事,已将我的所有耐心消磨殆尽。心尖儿里偶尔冒出的不好的预感,被无限放大,再放大。
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路的尽头。火红的围巾,驼色的大衣,黑色的行李箱,一走一顿间,遥遥地靠近。
我撑着伞,忐忐忑忑迎了上去。颜生那一套潮流的精致的衣着,立马将我的乡村土鳖打扮,贬到了深深的尘埃里。
我莫名感到了一丝惭愧。
相对着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一丝不温不火的尴尬,慢慢地在彼此之间萦绕。
只一眼,我就明白,颜生已经变了。
变了的颜生,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不愿再拉过我的手,十指紧扣。甚至,眼神的不经意间,渗漏了赤裸裸的嫌弃。
我们并肩走着,各怀心思。
10
大年初五,族亲里几个爱玩的小伙,提了大堆的水果,爆竹,还有几瓶白酒,来家里给公公婆婆拜年。
菜一上桌,拧开白酒盖,开始推杯换盏。面红耳赤中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这一顿喝下来,几乎个个烂醉如泥。婆婆搀扶着颜生,安置在光线暗淡的卧室里。很快,响起了呼噜声。
我抱着孩子,偶尔会去卧室看看。天寒地冻,怕他不小心着凉,感冒。
颜生宝蓝色羽绒服的内袋里,只听手机“嘀嘀嘀”地提示着。幽蓝色的屏幕微光,若隐若现。是电话吗?我思索了一阵,还是兀自掏出了手机。
颜生的手机屏幕,居然设置了密码!难怪,自从他回来,手机就从不离身。甚至充电,也总是在他自己的眼皮底下进行。这个如此“神秘”的手机里,到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心悬了起来。
我琢磨着,开始解锁手机的密码。失败了十五六次后,皇天不负有心人,居然成功了。
发出“嘀嘀嘀”提示音的是颜生的手机QQ。我颤抖着手指,迫不及待地点了进去。
我最不愿意看到,又隐约已有察觉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只不过,比我想象的,更加严重百倍,千倍,万倍!!!
11
各种陌生的妖娆的女子,或酥胸半露,或坦诚全裸。颜生在QQ的分组一栏里,把她们编成“已拿下”“进行中”“待勾搭”三组。我点击“已拿下”,随便挑了个看起来稍微安分一点的,没承想,聊天记录里边,竟然全是他们办事时所自拍的视频:激烈的亲吻,热烈的拥抱,奋力的苟合......
只感觉天旋地转,身子像被人放干了鲜血,浑然无力,手脚冰凉。
看着眼前正呼呼大睡的男人,我恨不得拿把刀,剥他的皮,吃他的肉,饮他的血!他那龌龊的肮脏的骨头,都该一截截被剁碎,戳成稀巴烂!
我两眼充血,心如死灰。
难怪,回来这么些天,竟夜夜找“孩子太吵影响他睡眠”的借口,独卧楼上的偏房。看他最近的聊天记录,老天爷,居然今天早上都有跟人聊骚!
当我躺在手术台上,九死一生为他产子的时候,他在哪里?
当他纵情欲海亦仙亦死的时候,可有念我“背叛双亲”,只为与他远走他乡的情份?
我背叛了我的亲情,断送了我的前途,放弃了我的梦想,安心呆在这满目疮痍的不毛之地,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有什么意义??我究竟是有多傻???
才半年时间呐,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为什么要如此待我?!
“啊——”
我大喊了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机恶狠狠地砸在他那张依旧俊朗的脸上。
咒他此生,不得好死!
12
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抱上孩子, 跟颜生说,我们去办离婚手续吧!办好后我立马就走。
颜生“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身前。他说,都是逢场作戏,做不得真的。斯儿,你放心,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颜生的爸爸妈妈,那两个老实巴交的五旬老人,竟也“扑通”跪在我的面前,老泪纵横。
对别人的善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颜生,我不会再让你有伤害我的机会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咱们好聚好散吧!孩子是我冒着生命生下来的,我得带走,还望你成全!
我尽量平静地,对着他们一家三口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在这张俊朗的面容下,藏着一个多么肮脏的灵魂!这么多年,终于得已看清,也算我的幸运。虽然,这代价是,几乎毁掉了我。
这世上的恶事,从来没有“一般邪恶”,只有“极其邪恶”。我想象的,还是太简单了。
颜生见我心意已决,也不再挽留。他铁青着脸,一把跳起来,抢了我的孩子后,再一脚踹在我的腰上,只觉下半身一麻,我失了知觉。
13
我没有死。但是比死更加悲惨三分!我被颜生禁锢了。
我的身份证,我的银行卡,还有我的手机,都被颜生搜走了。颜生说,你别妄想逃跑,再怎么样,你都是孤身一人,逃不出我的五指山的。
到这一刻,我才深深明白,我曾深深痴爱的男人,掀开面具后,不过是茹毛饮血的恶魔!
那是记忆里,最寒冷的一个春节了。
我坐在木制的玻璃窗前,看着天黑,看着天明,看着大雪飘飘扬扬地洒下,看着屋前的泥土路被太阳晒干又被毛毛雨淋湿。
我的日子,真正毫无意义地重复。
想要轻生,却无法抛下我的女儿,她还尚在襁褓。颜生摞下狠话,如果我跑掉了,他就把女儿卖掉......
元宵节后,颜生得返回上海,去公司报到上班了。临走前,他叮嘱他的爸爸妈妈,一定得好生看管我!
了无生趣的日子,又过了大概一个星期。
那日早上,颜生的爸爸妈妈,也就是我曾经的公公婆婆,他们掏出钥匙,一起打开了那扇关我的大门。
“闺女,我们家对不起你!”
已到五十知天命的两位老人,对着我,各磕了三个响头。
我的银行卡,我的手机,我的身份证,还有我的孩子,他们全部还给了我。
再不想有任何的交流。这地方的土地,这地方的空气,这地方的人,我只想快快逃离。这一生,希望再不要有任何交集。
我带着我的孩子,一路向北。
别了,我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