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狭隘地以为江湖是金庸的豪气千云，古龙的快意恩仇，李安的卧虎藏龙，直到看到贾樟柯的《江湖儿女》，揭开一个现世江湖。
故事是三段式的。
2001年的山西大同，巧巧（女主角）的男朋友斌斌是当地黑帮的头目。他头脑精明，为人义气，不但在兄弟中有威望，和巧巧的感情也很甜蜜。
变故发生了。先是斌斌现已金盆洗手的老大哥被杀，紧接着他又被两个年轻混混偷袭。那两个毛头小子被斌斌的兄弟“教训”之后，斌斌就把他们放了。然而不久后，他们叫上自己的兄弟们开展了报复。
混乱的斗殴中，单打独斗，以一敌多的斌斌很快失去了优势。看着自己危在旦夕的男票，原本坐在车里的巧巧，拿着斌斌放在车里的枪，下了车。
2006年，因持枪入狱的巧巧出狱了。外面的世界已天翻地覆，她对斌斌的爱却不曾改变，尽管斌斌这五年来从未来探监。她一路艰难地来到斌斌所在的重庆奉节，盼来的却是无奈的了断。变故后的斌斌树倒猢狲散，曾经属于他的江湖也被年轻的一代撕得粉碎。没了兄弟也失了势力的他渴望在异乡混出名堂后再回乡重拾面子与尊严，却举步维艰，境况凄凉。巧巧要的是他，他却更想要男人最在乎的那点面子。
巧巧随之安定在奉节，在社会底层的牛鬼蛇神之间摸爬滚打。这期间她也曾差点与火车上的江湖骗子私奔新疆，也曾差点被奉节的摩托司机载到野外强奸。但她聪明，坚韧，果敢，最终在这片异乡的江湖上强大地独自生存。
2017年，巧巧回到了家乡山西大同，也与斌斌重逢。此时的斌斌因为长期失意酗酒而脑血管阻塞，只能在轮椅上度日，而巧巧则买下了十多年前曾是他们这群江湖人的据点的棋牌室，做起了老板娘，并照顾斌斌。
斌斌老了，当年混出名堂再回乡的愿望没能实现，只带回了胡茬、皱纹和伤病。面对当年马仔的奚落，他的自尊被踩碎，愤懑积郁成无奈。终于，新年那天，他给巧巧留了一沓钱，离开了。巧巧发现他离开的时候，怔了一会。
也只是怔了一会。
看完电影的时候，我不得不重新审视对江湖的理解。
影片的前段，世纪初的小城大同，夜场迪厅，麻将烟酒，成群的马仔，信奉的关二爷，吃面的大哥······同是小城出身的我对这些意象异常熟悉，这拼凑出的是不同于《教父》，不同于《美国往事》，不同于《古惑仔》的，中国内陆的江湖。电影中有个细节--斌斌的两个马仔有了金钱纠纷，斌斌只是平静地对下面的人说：“把二爷请来”，紧接着另一个人就端上了关二爷的雕像。两个当事人就像基督信徒看见神父一样，乖巧地各让一步，这事也就解决了。可见，当年的江湖，人人信的是一个“义“字。
这样的背景为女主角巧巧的变化提供了基调。原本投身江湖的只是斌斌，巧巧想要的是安稳的婚姻。直到斌斌告诉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然后她开枪，她入狱。故事开始在对比与反差中推进。斌斌被新时代的淡薄人情打击，不再相信江湖；而巧巧则在新的江湖中变得更坚韧果敢，被锻造，被淬炼。
一个江湖女性就此诞生。
而多年后她收留和照顾斌斌，可谓有情有义。可是我却认为“义”多余“情”，因为当年那个因为爱情跋山涉水的女人，已经成长为一个摸爬滚打多年，信一个“义”字，心中有人情的江湖儿女。正如斌斌追问她时，她说的话一样：“你已经不是江湖上的人了，你不懂。”
斌斌离开，她在刹那的错愕后静如止水。爱情戏早已在十年前剧终，而后的十年人生，没有斌斌的戏份，却更精彩纷呈。重逢固然欣喜，但她已有一颗江湖心，仁至义尽，去留也就随他。
女主角的变化历程有一种平凡的史诗感，就像那些旧书，纸张的质感粗粝，文字却总让我心头灼热。但这绝不仅是贾樟柯想表达的，因为巧巧在变着的同时，江湖也在变着。大哥斌斌被年轻势力取代，当年的兄弟马仔也顺势踩上一脚，多年后回乡时大家也各自为阵，没有叙旧只有奚落，乳臭未干的小混混也敢对斌斌不敬······江湖可贵，一贵在“义”，二贵在人情。而斌斌遭逢的一切，不也是“义”与人情流逝的轨迹？贾樟柯的镜头语言里，这就像洁白的云液化成泥泞里的一滩雨水，陷在其中的人尽是粘稠的无奈。他怀念的，是那个尚有人情味的时代。那个时代的江湖，凶而不恶，俗而不鄙。
我会不知趣地想，这样的缅怀，意义何在？但又觉得，管他呢。毕竟人心不古，我们别无他法。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已无多！
始发于我新成立的公众号--银幕拾光
欢迎关注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