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高高的悬崖上，岩石裸露着，贫瘠得几乎寸草不生。一株山茶却从岩石缝中，冒了出来。

经过两百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小山茶渐渐修炼出神识，虽不能幻化成形，倒也能够用神识和万物灵长对话的地步了。

山中岁月冷清，杳无人迹。飞鸟从空中略过，不做停留。

能和小山茶说话的，唯有崖顶那块岩石。岩石活了两万岁，已到了孱弱苍老的晚年。大半时间陷入沉睡。偶尔醒来，小山茶便缠着他，讲讲人间的事。

岩石年轻时也曾修成人形，在人间游历。人间，那是一个与山中完全不同的世界。有兜售小玩意的集市、听戏喝茶嗑瓜子的茶馆、美人云集的青楼、江南园林、荒凉大漠、巍峨殿宇。

人间是热闹的，有趣的。她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也会修成人形，到人间去闯荡。

“石头爷爷，石头爷爷，上次你说人间有各种好玩的，那你为什么又回到这里呢？这里这么冷清，除了日升日落，云来云往，什么都没有。”

“哈哈哈，孩子，等你经历过，就会明白，每天看着日升日落，云来云往，就这样度过余生已是最好。”石头爷爷乜斜着双眼，懒洋洋地晒着日光。

“唔，是吗？”小山茶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虽然石头爷爷如此说，但人间，她势在必行。

时光倏忽而过，小山茶三百岁了，妖力日益充裕。花开后的香气也越来越浓郁。

某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睡得半梦半醒的小山茶，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她迷瞪瞪地睁开眼，顿时吓醒了。

一只肥壮凶蛮的山猪精，循着她的香气，渐渐逼近。

对于山猪精这类低级妖兽来说，还未修炼成形无法动弹，但是拥有妖力的山茶，是绝佳的果腹之物。

“咳咳，石头爷爷，快醒醒。”石头爷爷虽然老是老，但只要他醒着，基本没有什么妖兽敢靠近。毕竟一只万年老妖也不是好惹的。

只是，石头爷爷一旦睡着，也不是那么容易叫醒的。

“石头爷爷，你可爱的小山茶要被山猪精吃了，你，你，你还睡啥睡啊？！”小山茶急得说话都发抖了。

山猪精露出獠牙，步步紧逼，距离小山茶只有三寸之遥。

小山茶心里哀嚎一声：这么多年了，难道她经受住了大风、大雨、大旱，躲过了所有的天灾，却躲不过被一只野山猪给拱了的命运？

“山猪大哥，您，您别冲动。您是吃惯了肉的，可，可我不是肉啊。我是一株山茶！不符合您胃口的！”

山猪精目露凶光，盯着小山茶，垂涎欲滴。距离慢慢拉近到两寸、一寸。

“山猪大哥，您看我这瘦胳膊瘦腿的。要不，您再等个几年，等我养肥点再吃怎样？”

山猪精对小山茶的请求置若罔闻。张开嘴巴，一股恶臭冲着小山茶迎面而去。

尖锐的獠牙，犹如一把利刃，狠狠扎进小山茶的身体里，生生啃断了她的枝叶，卷进嘴里咀嚼。

“啊！”小山茶吃痛地呼喊。“你个死肥猪，有本事就把我整个吃掉。不然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变成烤山猪。”

山猪精没有理会，径自咬住小山茶的主干，企图连根拔起。

小山茶以为自己就要一命呜呼了。然而意外，发生了。

一只浑身洁白的鹿妖狠狠撞开了山猪精。由于山猪精全无防备，被鹿角顶中腹部，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鹿妖把小山茶护在身后，浑身紧绷，戒备地看着山猪精。

山猪精踉跄得站立起来，愤恨地瞪了一眼鹿妖，悻悻地掉头离开。

鹿妖转过身来，一双幽深黑眸，映出只剩下几根树枝的小山茶，“你还好吗？”

我这样能好吗？小山茶在失去意识前，想着这鹿妖，有点傻。

02

小山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即使意识混沌，也能感觉到周身被巨大的疼痛裹挟。她身上所有的枝叶和花朵，几乎都被山猪精啃食殆尽。元气大伤。

然而疼痛并没有持续很久。似乎有什么清凉的东西，敷在它的伤口上。火辣辣的疼痛感，霎时间消减大半。

她醒来时，对上一双乌溜溜的黑眸。鹿妖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眼睛里盛满了笑意，“小山茶，你终于醒啦。”

鹿妖，名为见深。心血来潮，登顶看日出，好巧不巧碰上了小山茶遇袭。

她昏迷这段时间，见深每日奔波三百里，为她取来漓泉之水。相传漓泉曾有仙人修行，经年累月沾染了仙气，是山间百兽疗伤与增进修为的圣药。

每日靠泉水滋养，三月后，小山茶基本恢复了七八成。精神抖擞地，谋划着要复仇。

“总有一日要将它变成烤山猪。哦，对了，等我去到人界，天天去酒楼，每顿吃十只八只烤山猪！”

听着她气鼓鼓的语气，见深觉得甚是有趣。“为什么要去人界吃烤山猪？”

“石头爷爷说了，人间烹饪有二十八法，煎，炒，烹，炸，煮，嗯，还有什么熬，什么炖，反正有好多种做法呢。山猪要换着花样吃，才不会腻啊。”

看来，山猪的命运堪忧啊。

“还有，还有，除了吃的，人间还有各色美人可看啊。江南的美人柔美，塞北的美人爽利，青楼美人妩媚，闺阁女子温婉。看看绝色容颜，摸摸美人小手，多享受啊……”

好好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听着像个登徒子？见深笑道，“如此说来，人间倒也算有趣。”

“诶？你能跑能跳，竟未去人间玩过吗?”

“我幼年时，曾被猎人射伤，差点殒命。因此觉得人甚是可怕，对于人间也并无兴趣。”

“妖有好妖坏妖，人自然也有好人坏人的。”小山茶讲起道理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见深轻笑一声，“那也是。我虽比你年长百岁，却还没有你看得通透。”

这四百年来，见深一直生活在丛林深处，每日除了睡觉、修炼、觅食、逃离被觅食，似乎并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一日过一日，死水一般。

小山茶身上那种热烈与蓬勃，像是朗朗晴空中的那轮日头，明亮而耀眼。

而他只是生活在阴暗丛林中的一只白鹿，他活过的四百年，竟也一片空白。

见深低头沉思片刻，嗫嚅着问，“你去人间，可否带上我？”

没想到他活了四百年，竟是个未见过世面的可怜妖啊。小山茶暗暗地想。心中油然升起一种使命感，激动得每一条树枝都热血沸腾。

“当然可以啦。等我们都修炼成人形，结伴同行，逍遥人间！”

03

为着这共同的目标，一株山茶、一只白鹿，开始勤奋而清苦的修炼。

鹿妖见深悟性极高，妖力与日俱增，比小山茶精进的速度要快得多。

小山茶总气不过，“太不公平了，妖比妖，气死妖。”

鹿妖讪讪地笑。安慰似的伸出鹿角，轻触小山茶洁白的花瓣。

细微的力道，痒痒的，小山茶被逗得咯咯直笑。

洁白如玉的山茶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层层叠叠的花瓣，包裹着鹅黄花蕊，浓香四溢，美好得如同梦境。

见深看着小山茶，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为了帮她加快修炼进程，见深每隔几日便去取漓泉水。

就这样百年时光，倏忽而逝。小山茶已蹿升至三丈高，而且修炼出自由伸展身体的能力。

好几次，她顽劣心起，伸出长长的树枝，趁见深睡熟，挠挠他的鹿角。

他抬起手，挥了挥，好似在赶走什么小飞虫。翻了个身，继续梦周公去了。

小山茶趁他睡熟，又伸出树枝，挠挠他的耳朵。

他猛地睁开眼，抬起手，似乎打算给那只烦人的“飞虫”狠狠一击。见着头上的山茶枝，一愣。继而露出无奈的眼神。

他把悬在头上的山茶枝压下来，放到怀里。又闭上眼睛补眠。

小山茶浑身僵住了。好似有股热气从心底里冒出来，浑身有点发烫。

可能是阳光太毒辣了，她想。

她弯下腰，硕大的树冠挡住了东边的阳光。

树荫下，白色鹿妖沉沉睡着，好似遗落在山间的神祇。

04

某日，见深取水回来途中，忽然听到草丛中传来奇怪的声音。走进一看，山猪精正骑在另一只山猪精的身上。下面那只正痛苦呻吟着。

这山猪精又在作恶？！见深一对鹿角顶过去，山猪精跌落在地，身上立马多了两个血洞。

见深自以为见义勇为，而“被救”的那只山猪精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两只山猪精同样恨恨地盯住见深，右前爪刨地，来势汹汹向见深猛扑过去。

见深没有恋战，转身朝山顶跑去。一对二，他有信心能赢。只不过，引它们上山，让小山茶自己动手，她肯定开心。

小山茶远远就看到见深飞奔而来，身后两只山猪精穷追不舍。定睛一看，右边不正是当初差点把她吃了的那只吗？！

她催动妖力，两丈长的树枝不断延伸，凌空飞越而去。两只山猪精、八条腿，同时被山茶枝缠住。

见深找来一堆干树枝，垒起来，生了火。两只山猪精被悬挂在火焰之上。烤得嗷嗷直叫。

其实小山茶也没想要它们的命，火焰距离它们还有三尺呢。吊了两个时辰，两只山猪精不停讨饶，小山茶便放它们走了。

“唔，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我救了那只山猪精，她却反过来对付我呢？是我做错了吗？”见深一脸问号。

小山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石头爷爷，你知道为什么吗？”

石头爷爷在心底一通腹诽，你坏了人家的床事，没被打死已经是万幸了。只是怎么解释才比较优雅呢，“嗯，这个，那个……”

“看来石头爷爷也不懂，哎。”小山茶笃定地下结论。

见深颇为认可地点点头。

石头爷爷：。。。

05

山中岁月，如静水流深。恍惚间，百年过去了。

某日清晨，小山茶醒来，不见见深。还以为他去漓泉取水了。然而天黑了，依然不见他回来。

突然间天色大变。本是夜空郎朗，明月高挂，眨眼间乌云席卷而来，天上连续降下三道落雷。位置就在东面三百里外。

难道是？小山茶心中骤然一紧。

每一只妖，修炼到一定程度，必然要遭受三道天雷，如果侥幸能够活下来，便拥有了修炼成人的能力。

然而，雷劫之下，灰飞烟灭的，也不在少数。

见深应是怕她担心，偷偷跑到远处。独自承受雷劫的痛楚，还有生死未卜的恐惧。

落雷之后的第二天，见深没有回来。

小山茶从白天骂到黑夜，“见深，你这个混蛋，偷偷历什么劫啊。也不晓得跟我说一声。不抽你两下，你还以为我这么多树枝白长的啊……”

第三天，见深没有回来。小山茶念念叨叨，“还不回来，你咋还不回来。慢死了！四条腿是长来干嘛的……”

第四天，小山茶不说话了。有眼泪从花蕊中长出来。四百八十朵花，四百八十滴泪。晶莹剔透。

第五天，小山茶呆呆地望着天空云来云往。心中一片空茫。曾经说要游玩人间的誓言，好像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就这样失魂落魄过了三年。每日睡醒就发呆，困了继续睡。

某天，小山茶睡到夕阳即将落山才醒来。睁开眼，发现崖边站着一位白衣少年。

长身玉立，崖底吹来的风，扬起他的如雪长发。夕阳映射在他墨色双瞳上。好似下凡的神仙。

“小山茶，怎么睡那么久，变懒猪么？”“神仙”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六月的晚风。

他伸出手，指尖轻触山茶花瓣。

痒痒的，熟悉的感觉。小山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又硬生生忍住了。

“你才是猪，你是最笨的猪！”小山茶一声怒吼，震得路过的飞鸟，差点从空中掉落。

小山茶伸出一根树枝，本想抽他一下，以报这三年来日日担忧之仇。想想又舍不得。啪地一声，重重落在见深脚边。“说，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见深挨着小山茶坐下，声音低沉，缓缓说起他离开她之后的事情。

承受了三道天雷之后，没死就算是成功渡劫了。只是他受了重伤，全身筋骨几乎被震碎，昏迷了很久。

“我被困在梦境中，走不出来。后来好像听到你在骂我，然后我就醒了。”

“……”

还有，我在梦里看到你哭了。见深在心底加了一句话，却没说出口。

“醒来后，又花了整整三年时间，筋骨才愈合。”见深讲得云淡风轻，隐去了背后的艰辛。

为了快点愈合，早日回到小山茶的身边，他每日强忍着疼痛，扶着墙壁练习走路。每走一步都如同万蚁蚀骨。然而，他咬着牙，熬过来了。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日以继夜，终于回到这里。

熟悉的山茶花香，萦绕耳鼻。此心安处，便是归途。

良久，耳边传来小山茶的声音：“欢迎回家。”

06

日子又恢复到从前。每日修炼结束，夕阳正慢慢西沉。

以前，她自己看日落西山，觉得无趣透顶。直到现在，因着见深陪着她，她才看出了层云尽染，千变万化的美。

“不知道在人间看日落，又是怎样的景致？”小山茶喃喃说道。

“待你修成人形，我们一起去赏人间日落。对了，还有吃遍人间美食，看遍天下美人。”小山茶的愿望，他都记着。

小山茶轻轻应道，“好啊。 ”说罢，又静静地凝望着日落。

“小山茶，你怎么了？”见深察觉出异常。往日里说起人间，小山茶总是兴致盎然，今日却异常冷静。

“我，我口渴了。”小山茶嘟囔道。

见深笑道，“小馋猫，昨日不是喝了么？”

“昨日喝了，今天不是没喝么。”小山茶理直气壮。

“好好好，小山茶想喝，自然是要去取的。”见深化作麋鹿，眨眼间已奔走百丈远。

小山茶凝望着见深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保重。”

时至今日，她才真正体会到，历劫前的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三道天雷之后，是修炼成人，还是灰飞烟灭，或许只有神知道。

可她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害怕。不是怕自己从此湮灭于世，而是怕见深为了她哭泣，可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无法宽慰他。无法拥抱他。无法在下一个天亮，在他身旁醒来。

见深跑出百里远。天色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眨眼间乌云从四面八方聚合而来。伴随着轰隆滚雷声。

这景象如此熟悉，他心里蓦地一沉。不好！小山茶！

他撒腿往回奔。用尽全身妖力。好似山野荒草中一阵急速刮过的风。饶是如此，也追不上天边那三道飞流直下的落雷。

“小山茶……”他心神俱裂。

三丈高的山茶树，被天雷从正中劈开。一颗耀眼的球体，从劈开的山茶树中，缓缓升起，又渐渐分化成两个小球体。

见深催动十成妖力，才堪堪将两团光球，收拢起来。那是小山茶被割裂成两半的妖魂。

“小山茶……小山茶……”任凭见深如何呼唤，妖魂也没有任何回应。

“妖魂分裂，她现在已无意识。你只能等两者合而为一，她才会醒来。”石头爷爷的声音，听着比平时更苍老了。

“要多久？”

“五百年吧。”

“有什么办法可以更快让她醒来？”

石头爷爷沉思良久，“传言，皇家有一盏聚魂灯。可给病弱者用，以延长性命。也可聚合妖魂。时间不好说，也许三五日，也许三五年。”

见深把收拢了小山茶妖魂的光球，放在山茶树缝中。又拜托石头爷爷多加照看。妖魂不能离开本体，否则本体就会腐烂。

07

他只身去了人间。隐身在皇宫中各处搜寻。两名宫女的谈话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听说了吗，公主又病重了，今早皇上召集了所有的御医，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不是说聚魂灯能救命吗？”

“要是没有聚魂灯，公主十岁那年就撑不过去了。不过听说聚魂灯只能安魂，不能去除病根呢……”宫女渐行渐远。

深夜时分。公主寝殿的门前和窗下，护卫森严。

见深隐身，穿墙进入寝殿。

一位少女，在粉红纱帐中，闭目睡着。聚魂灯放在她床边的木桌上。见深提起了那盏灯，准备收入袖中。

“何人偷我聚魂灯？”公主掀开纱帐，露出苍白的脸。她的眼中只看到聚魂灯正悬空着，却看不到隐身的见深。但直觉告诉她，那里站着一个人。

见深犹豫片刻，撤掉了隐身术。

白衣少年提着灯，灯光映衬得那容颜，更是出尘俊朗，一双黑眸定睛看着她，好似一汪清泉。她活了十六年，从未见过这般神仙似的男子。

公主轻咳一声，收回那点旖旎心思。“你，是妖怪吗？”

“嗯”见深点点头。

“你要灯做什么？”

“救一位朋友。”

“不问自取，似乎不太好吧。”公主语气虽柔弱，但身为皇室中人的威仪显露于话语间。

“我，我可以跟你借吗？”见深低下头，手足无措。

“你也知道，聚魂灯对我的性命很重要，你拿什么跟我借呢？”

见深皱着眉，思索良久，似乎并没有什么贵重的物事，能够作为交换。

公主看他一脸为难的样子，笑了，“灯可以借你。”

见深的双眸亮起。

“不过，你得陪着我，直到我……呼吸停止那一刻。”

见深的双眸又暗了。

“我没几个月可活了。你是妖怪，可以活千千万万年的。几个月对你来说，也就是人生中一眨眼的事。”她的眼里有乞求。

“好。”见深皱着眉，终究还是答应了。

他带着聚魂灯回到崖顶。把分成两半的妖魂放进灯内。

“小山茶，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说好一起闯荡人间的。我还等着你带我，天天去吃山猪肉。去看天南海北的美人儿呢。”

夕阳西斜，倦鸟归巢。眼前是熟悉的风景，耳畔却没有习以为常的笑语。

08

“公主身体越发见好了。”

“是啊，新来的大夫医术很是高明呢。”

“不单医术好，人也长得很俊呢。”宫女们羞赧地看着湖边那颀长的背影。

见深在宫中的身份是，公主的专属医官。自从他进宫之后，公主的身体似乎日渐好转。以前整日在房中昏昏欲睡，现在已是可以出门走动了。

公主抓起一把鱼粮，抛到湖面上。锦鲤扭动着肥硕身躯，嘴巴一张一合，“见深，快看。它们好贪吃啊。”

见深闻言，收回凝望着远方的眼神，点头答道，“嗯”。

公主听着他敷衍的回答。扭过头，又见他心不在焉。突然没了喂鱼的心情。

她恹恹地走回寝殿。见深跟在她身后。

“见深，虽然你日日在我身旁，可我总觉得，你日日都想离开。”

见深一愣，笃定说道，“既然答应你，陪你到最后一刻，我便不会食言。”

公主黯淡的眼中，顿时有了光芒。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她生来便有心疾。曾有法师向她的父皇进言，她体虚容易招来阴邪，导致魂魄不稳。聚魂灯，能够安定魂魄，邪灵不侵。

只可惜，聚魂灯无法医治心疾。从她记事起，便知道自己活不长久。缠绵病榻多年，她对“活着”本无执着。

直到那一晚，白衣少年提着灯，站在她床头。从那一刻起，她对“活着”这件事，生出前所有为的渴望。

“活着”的执念，也像无形的绳索，把少年紧缚在她身边。尽管他的心思不在她身上，但是没关系，来日方长，她会想办法，让他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09

不知不觉，见深已经陪在公主身边半年之久了。

公主的身体时好时坏。心疾发作时，绞痛难当，只能终日卧榻。见深守在她的床前，她握着他的手，因着掌心的温度，她才有了一次又一次，强撑着活下去的意念。

有时身体稍好些，她便想着去御花园走走。

一场雨水过后，人间草木焕发绿意。御花园里的山茶花，竞相开放。花色十分艳丽，雪白、鹅黄、粉红、大红。

公主着一身曳地绿纱裙，抬手摘了一朵白色山茶花，别在鬓边，一双杏眼羞怯地看着见深，试探问道，“好看吗？”

见深的目光落在白色山茶花上，嘴边露出一丝极小的笑意，“好看。”

公主害羞地低下头，苍白的脸颊，爬上一朵红晕。竟比这园中任何一朵花都更娇艳。

隐身的小山茶，远远看着公主和见深。眼底弥漫着哀伤。

是的，小山茶分裂的妖魂已经重新聚合，而且修炼成人。她现在的外形，和人间的十六岁少女并无二致。而且，那出尘绝艳的容貌，饶是公主也要逊色几分。

她醒过来之后，石头爷爷告诉她，见深去了人间，有事要办。

她兴冲冲跑来找他，却目睹他和公主，几乎日夜相守在一起。

一开始，她很气愤。很想站出来骂他：为什么背弃和她一起游历人间的诺言？为什么才半年时间，他的心意全变了？为什么不等她醒来？为什么，为什么爱上那个女子？

后来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见深其实从未说过喜欢自己。她有什么立场去指责他呢？她是他什么人呢？

承了他救命之情的朋友而已。百年前，若不是他从山猪精口中将她救下，她早已消失不见。妖魂分离，如果不是他找来聚魂灯，她不可能这么快修成人形。

她欠了他那么大的恩情，她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他？

公主那样的女子，柔柔弱弱，我见犹怜，大约全天下的男子见了，都会捧在手心里吧。

子夜时分，小山茶从窗外翻身进入公主寝殿，透过纱帐，望着那巴掌大的小脸。因为心疾的缘故，公主呼吸不太顺畅，朱唇微张，配合鼻子一吸一呼。

多么脆弱的生命。这样的病体，又能陪伴见深多少年呢。

公主睡得很不踏实，总感觉到一道目光注视着她。她张开眼，看到床边一道模糊的身影。“来人…”她想喊侍卫进来，却发现自己失了声音，身体也无法动弹。

小山茶把手掌置于公主的心脏之上，望着公主惊恐的眼神，恶作剧心起，沉着脸道，“听闻人类的心脏甚是美味，今天便取来试试。”

公主杏眼圆睁，惊恐、绝望、乞求，各种情绪从眼中涌出。

小山茶邪魅一笑，妖力源源不断从掌心传入公主的心脏。一半的妖力，两百多年的修为，换她一颗健全的心脏。小山茶忍不住嘲笑自己，这五百年多年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伟大。

一盏茶的功夫，小山茶红润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而公主没有血色的脸，却透出健康的红晕。

小山茶跌坐在公主床边，良久，双手撑着床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见深对我有救命之恩，这恩，我就还在你身上了。”

她转身离开，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恶声恶气地说，“你要是待他不好，小心我真回来取你心脏。”说罢穿墙离开。

公主坐起身来，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颗心脏跳动着，前所未有的强健有力。

房间里弥漫着山茶花香。她望着那女妖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低下眼帘。

10

公主的身体是真正好了。

皇上龙心大悦，放出消息，要宴请四海十六国适龄男子，进行文武比试，胜出的人将成为公主的驸马。

公主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见深。他的脸上平静无波，好似公主选婿一事，与他全无相干。

公主紧了紧手帕，深吸一口气，下定了某种决心。

是夜，见深回到房中。赫然见到公主正坐在他的床边，透明的薄纱勾勒出玲珑身段。耳边别着一朵白山茶，暗暗散发着幽香。

公主紧张有些微微发抖。身为公主，屈尊去做诱惑男子，实在是羞人。

但她别无他法。半年了，见深与她朝夕相伴，但他的心遗落在别处。应该就是医好她心疾的那位女妖。

照理说，女妖救了她，于她有救命之情。她的良心告诉她，应该把一切告诉见深，让他去找那女妖。

但她的私心不允许。她喜欢见深，从他提着灯站在她床头的那一刻，就喜欢他。

这么多年来，她无欲无求，现在她想要的，只是一个见深而已。

可是，见深静静地望着她，眼神犹如一汪死水，没有任何波动。

公主咬咬牙，站起身来，抬起手来整理鬓边的山茶花。

见深眸中果然有一丝动容。她款款走近见深，张开双臂，拥抱住他。

山茶花的幽香，让他产生一瞬间的恍惚：小山茶变成了眼前的少女。

不过他很快清醒过来。他推开公主，抱歉地看着她的眼睛，“对不起。”转身想要离开。

“见深……”公主眼中滑下一行泪。“你知道，我的心疾为什么突然好了吗？”

11

见深连夜飞奔回崖顶。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原来小山茶的妖魂已经修复好了，原来她已经修炼成人了，该死的，她还渡了一半修为给别人，还自作主张把他让给了别人！

但是，当他回到崖顶，等待他的，只有清冷的夜风。

“她走了。出去寻你，不知为何，失了一半妖力。昏昏沉沉睡了十天，醒来说要游历人间去。”石头爷爷深深叹了一口气。

最终，他们还是各自在人间游历。

见深花了一千年的时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他见过巨鲸跃出海面，见过大风席卷了整片荒漠，见过沧海变成桑田，却从未见过小山茶。

人间那么广阔，一只幻化成人的妖，踏足人间，就像是一滴水汇入大海。在大海中寻找一滴水，应是要花费上千千万万年的事。不过没关系，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到重逢的那天。

原本他打算搭船，去海的另一边找找。却因一个人，改变了主意。

那天他在山匪手中，救下一位衣着华贵、举止不凡的老人。老人年轻时四海为家，足迹踏遍三山六海。迟暮之年，却收了心，只想回家乡种种花，养养草。

见深问他，“既然一心想要出走，却又为何想要回去？”

老人说，“落叶归根，倦鸟归巢。人这辈子，有无数的去处，却只有一个归途。”

12

小山茶已经不记得，自己独自一人，在人间游荡了多少年。

人间的国度，几易其主，繁荣的城镇被邻国入侵，鳞次栉比的房屋在战火中燃烧殆尽。没过几年，废墟之上，又建起另一座城镇，人们再一次恢复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种粮、收成、到集市上买卖、闲来去茶馆看戏喝茶。

山中草木，一岁一枯荣。一个国家的覆灭和兴起，竟然和草木荣枯，并没什么两样。

她渐渐明白，石头爷爷很多很多年说过的，在山里静静地看着日升日落，云来云往，已是极好的人生。

她回到崖顶，正是夕阳西沉之时。天边的云彩酡红如醉。飞鸟三三两两，掠过半空。

崖顶竟然多了一座木屋。庭前种了各种花草，看得出来有人精心养护，每一株都精神饱满。

吱呀一声，白衣男子推门而出。夕阳斜照着他恍若神祇的侧脸。晚风调皮地，拂动他的衣角。

小山茶浑身一僵。庭院中缤纷花草在她眼中褪去颜色。她满心满眼，都被那白色身影填满。

白衣男子露出大大的笑容，一双黑眸亮若星辰，“小山茶，你终于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