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的城市,因为一个喜欢的人而变得神秘而充满诱惑。”
“嗨~”,一个甜美而绵长的声音从四楼窗口上传来,那声音起初高亢,中途递减,末尾若有若无,好像又逶迤带着颤音,是出自少女那娇甜的口中,叫人听了心中有种某样东西融化了的感觉。我抬起头,是一个女孩在招呼她的同伴。此时落日的余晖正斜照在她的脸上,那张白脸透明得像一张滤纸,滤过了落日的光晕,笑容灿烂的像那个晚春满坡葳蕤的草木。我怔怔的望着,那个画面,那声娇呼,永久地镶嵌在我记忆的画屏上。
那是九二年,我刚刚放下高中课本,走出田间地头,和同伴春波,来烟台参加刚入职的工厂提供的技术培训。学员来自大江南北,大家济济一堂,我和春波宿舍被安排在了四楼,同宿舍的还有三个来自北京的小伙,他们同来的还有两个年龄稍长的女同志,像母亲和大姐一样照顾着他们。
我和春波都是第一次出门,一切都感到新鲜和好奇。用餐时我们八个人一桌,四菜一汤,主食轮流吃馒头和米饭。我有些奇怪:馒头软软的,南方人怎么吃不惯呢?非要把它揉碎泡在菜汤里?春波说:等哪一天我请他们吃一顿我们北方的杠子头火烧,那才叫过瘾呢!然而我和春波吃起米饭来,却照旧风卷残云。这么多的人凑到一起,难免有摩擦。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邻桌有人打起来了,一个东北的小伙抡起了板凳,杯盘撒了一地,大厅里一片喧哗,服务员们都出来整理残局,这时我看到了那位落日下的女孩,原来她就是这里的服务生。她面如银盘,眸子犹如星辰大海,是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也爬不出来的。
旅馆的后面,是有名的西炮台山,我和春波吃了晚饭,信步向北走去。先是一片高低不平的土路,过了一条街,就是炮台山的盘山公路。这里松柏高大蓊郁,我们直直的向上攀登,走过一段路,看到一架坦克,久经岁月的风蚀。坦克北边是一溜山洞,洞门都已落锁,这里是军事重地,山洞不知其深几许呢,继续往前走,来到了山的东壁,盘山公路绕山一圈,以利战时的灵活机动。炮台就建在这里,摆放着一口巨大的铁炮,大概是晚清时候遗留下来的吧,炮口直指海面,威风凛凛的逼视着整个海曲。这时炮台的斜下方传来了一阵女子的欢声笑语,犹如聊斋里婴宁的画面。那里盛开了几树槐花,我和春波循声走去。在一片洁白的槐花天地里,一张盈盈的笑脸若隐若现。正是那位女孩!不远处站着她的同伴:她穿着花色上衣,衣角在腰部猝然一系,显出她灵动的腰身,下身穿一条健美裤,曲线毕露。“嗨!”我们上前打招呼,。原来她要摘下一束大而盛的槐花,却够不着。我伸手帮她摘下来,轻轻递到她手里。年轻人的相互接近就是这么自然而然。我们轻轻谈笑着,款款走下山来。她叫谭丽丽,17岁,是这里的服务员,她的同伴叫尚晓燕,比她年长两岁。她说这里已经举办了30多期培训班呢,有的服务生还和学员恋爱上了呢。行走在无边的槐花香里,我想起一句诗: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和着她身上那淡淡的体香,一袭洁白的连衣裙与这铺天盖地的槐花难以分辨。清风徐徐,这醉人的黄昏色啊!
学员大都是些年轻人,年轻人总要有些事情干才行,那时候又没有手机,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楼道里人声熙攘,随着一声“雪中情~”电视剧《雪山飞狐》的篇首曲骤然响起,楼道里片刻归于宁静,大家都端端正正地坐在电视机旁,沉浸于胡斐和袁紫衣的爱情故事里。这时正是下课时间,大家看这个节目比上课还要准时。当这首歌刚刚唱完,冷不防插播一条广告:“后来居上的奥雷啤酒……”画面冲击力很强,我和春波非常兴奋:“瞧,这就是我们的家乡-寿光生产的!”于是大家都记住了我俩,记住了寿光。人们渐渐熟络了起来,尤其是三个北京的小伙子,特别能闹,好在有两个大姐姐的规劝。我们的学习时间很宽松,大部分时间在宿舍里,用水方便,没事了就洗头洗脚洗衣服,从农村走出来,还从来没有这么闲适干净过。一日,我刚从洗手间回来,却迎面碰上春波在骂我哩:你这个叛徒,奸种!怎么不救我呢?原来刚才我不在的那一小会儿,北京的那三个小伙把春波堵在室内,在他身上薅去了两根弯弯曲曲的 体毛。春波虽然极力反抗,但一虎难敌三狼。我虽呼冤枉,但也暗自庆幸:如果换作我,同样也会被无奈地把最隐私的部位示人。
学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学习班组织我们到蓬莱阁旅游,足足坐满了两个大巴车。行驶在沿海的公路上,我们都快乐的像飞翔的鸟儿。现在想来蓬莱阁虽然秀美,但终归是螺狮壳里的道场~小,比起名山大川来,它不够宏伟、雄奇。我和春波两个小时就跑完了,但是它有八位神仙的加持,又有海市蜃楼的愿景,都为它增色不少,但对当时年少的我来说已经是目不暇接了,犹如后来初次读到《滕王阁序》。蓬莱阁,就是没有遇到王勃这样的大才,其才情若滔滔江水,使得这篇千古名骈与滕王高阁相互依存,传之永远。
蓬莱阁、临海城墙、丹崖仙境,都留下了我们青春逼人的身影,这些照片被寄到在乡镇工作的姐姐处。和姐姐常在一起的邮局话务员红梅,打开相片惊呼:“哇!好帅的小伙啊”。红梅是一个17岁聪慧秀气的女孩,而且爱好文字,我在她写的一篇小文里读到末尾的一句话:“……我们这里下起了雨……远方的你,也在淋雨吗?”文末的那一个反问,把人问得心里痒痒的。姐姐笑着说:“把红梅说给你吧?”然而你会想到,就这样一个灵气的女孩,后来会为了能够留在县城工作而和一位有权势的老者开房过夜而被逮吗?
我和春波下到海滩上,有一波又一波的小浪冲上来,人们在岩石间寻找着什么。春波被一位玩游戏赌输赢的中年人吸引,定要赌一把。我说他可是为挣钱的呢,可春波说他肯定能赢,结果把一个月的零花钱都输掉了。
同宿舍的北京三小伙一般没事都在他们的大姐处玩,室内就剩下我和春波。那时的我长的清秀白皙,文质彬彬。春波则皮肤微黑,胳膊的肌肉和喉结轻轻蠕动,一圈毛茸茸的胡须刚刚长成。丽丽和晓燕也有时来我们的宿舍坐坐。丽丽长的周正饱满,一头浓密的黑发在脑后轻轻一束,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她安静文雅,正是我所喜欢的。晓燕一头齐耳短发,轻轻一甩,发梢就在脸庞形成一个勾,是那种羽西头。腰间总是一束,显出玲珑的腰身,下身总是穿一条健美裤。我不敢多看她,因为她穿健美裤的缘故,显得她的两腿之间那块耻骨特别的突兀。可是那儿又具有特别的吸引力,总是忍不住偷偷瞟几眼。我觉得她有那种风尘的美,她和春波很聊的来。
这天晚饭过后,丽丽说要到汽车总站去,他的父亲在那儿上工。出旅馆向东,是一大段下坡的公路。华灯初上,辉煌的路灯和交织的车灯,映衬着这座不夜城,有微风轻拂,暗香浮动。在南大街路旁稠密的桐树下,春波和晓燕走在前面,我和丽丽走在后面,脚步轻轻,心情是那样舒畅!一直下行,从路旁的格栅看去,能看到舞动的火龙,丽丽说这是钢铁厂呢,细看之下,能看到工人师傅们在紧张的作业。再往前走,可看到一个大院,中间矗立着一座高楼,有巨大的星星雕塑,丽丽说这是北极星钟表厂啊,我说我家的挂钟就是北极星牌的呢。丽丽披散着浓密的秀发,好闻的发香直钻鼻孔。我甜蜜而紧张,我不敢直视她,更不敢去碰她的手。就这样恍兮惚兮的走下去,忘记了时间。我想到一首歌:《成都》,最符合我那时的心境:和我在烟台的街头走一走,啊…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我就娓娓和她说起我的家事:高考落榜,父亲早逝,踏上工作岗位等等。她静静的听着,对我肃然起敬。她也和我说起她的家庭:家中并不富裕,最敬佩的是她的哥哥,21岁就在企业做到了车间主任。“快走呀,你们在聊什么?那么有的聊!”前面传来晓燕的招呼声,不觉中我们来到一个长长的铁栅门前。丽丽神气的说:“到了,你们都在这里等着,谁也不许进去哦!”我们仨就乖乖的在外面等她。
夜色是如此温柔。
课程进行的很快,给我们上课的是位新婚不久的美女:小夏老师。那天中午我坐在前排,刚洗了头发,长长的有点蓬松。上身穿了蓝色的T恤,下身穿当时新时兴的麻黄色太子裤。小夏老师把我叫了起来:你到黑板上来,把制冷系统的各附属设备画在黑板上,并用管线连接起来。我来到黑板前,可是知识就是还没有掌握好,吭哧了半天也没画出来,羞愧的面红耳赤。课后我就发愤研究,把流程图详细的画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并折叠好放在上衣口袋里。
一个下午日头昏昏,小夏老师带队我们去工厂参观设备零部件的制作过程。出旅馆向北,那一段坑洼的土路上,北京的三个小伙子兴奋得像兔子,在小夏老师身前身后,跑来转去,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我们大部队大都静静的跟在老师身后。原来土路的东边,就是一些比较边缘的设备制作工地,这么大的企业,配套设备竟在这么简陋的地方!一会儿我们到了总厂的车间,见到了制冷机的缸套活塞、曲轴连杆、等重要部件,又参观了当时比较先进的螺杆压缩机的阴阳转子,学到了很多知识。我瞅了个清闲的时候凑到小夏老师跟前,让她看了我画的图纸,她向大家表扬了我,说我画的很准确呢。
炮台山的西边有一个山包,远望去这山的南面被修整的方方正正,从底部到山顶,有无数级台阶一层一层上去,在顶部消为平台,中间矗立的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其外观和天安门前的一样:犹如尚方宝剑,直插入地,只留剑柄。不过北京的是插在平地上,这儿的却是高高的架在祭坛上。
在一个黄昏暮色里,我和春波拾级而上,好累人啊,远观不在话下,攀登起来道阻且长。好在多级台阶之后就有一个平台,我们休息一会儿,再继续攀登。年轻人的脚下没有畏途,我们终于攀顶。山顶是平滑的石头铺就的地面,四周有方正的石凳,旁边长满了茂盛的连翘。我们长舒一口气,坐在石凳上休息。
北边的一排石凳上坐着一个妇人,她身旁放着一个大木箱,我们走过去,原来她在卖雪糕。我们买了她两只雪糕,和她攀谈起来。她瘦瘦的,说话柔声细气:“你们是寿光的?那里的蔬菜很有名呢,想必菜农收入很高吧?烟台城市虽大,可我们的工资也不高。”她指着山脚下一排亮灯的平房,说:我家就在那儿住。原来她在园林上班,工余在这卖雪糕补贴家用。山顶上毫无遮拦,凉风飒飒,我们聊到很晚,已是无话不谈。下山时,我们俩抢着替她背着雪糕箱子。隔天再次登顶的时候,她煮的爬蟹,用手绢包了,送给我俩吃,还热乎着呢。可我那时第一次见到爬蟹,挺吓人的,还不敢吃呢。
出旅馆向东,沿着南大街花五角钱就可以坐公交车一路直达海滩。可能是初次出门害怕的缘故,我和春波到走都一直没有去过。让我神秘又挂怀的烟台城啊,其实我并没有真正读懂你。一日我和春波在楼下闲逛,一位滨州的大哥急匆匆的出门而去,我俩急忙问他去哪,他说去烟台山。我俩就紧随其后,曲里拐弯,变换了好多条路,我也记不清了,烟台山的景色真是秀丽啊!沿着一条小路曲折向上,草色青青,小路的两旁一对对的情侣旁若无人的支起帐篷,斜躺在铺着花布的青草地上,卿卿我我,大秀恩爱。出自小县城的我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可是这座城市,还有我看到的另一面:旅馆前面的十字路口,向南是一个上坡,到达坡顶有一个修鞋摊,摊主是一位气质高雅的妇人。在黄昏的落日里,她气定神闲地摇着缝鞋机,那么淡定,接过路人脱给她的鞋子,熟练地请客人坐在简易的木凳上,麻利的缝线、砸钉,脸上不时浮起平静的笑容。在我们县成里,这些活计不都是不肯种地的老头干的营生吗?
快乐的时光总是飞逝而过,学习班结束在即。小夏老师开始忙着组织大家照毕业合影,有些学员,也许自始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此时依依有了一种难舍的情绪。大家都忙着整理自己的东西,不说什么,但气氛却像像天上的那一团愁云,撕扯不清。这天下午有些远的学员就收拾东西,动身走了。我和春波定了明天早上四点回寿光的汽车。
晚饭过后,我和春波最后一次徜徉在南大街一号这片灯火辉煌的马路上,丽丽和晓燕也陪在我们左右。此时此刻,我是多么留恋这座城市啊!抬眼望去,火树银花的街道沿坡一路下行,远处烟台大世界、华联商厦、亚细亚,一座座高楼的霓虹次第闪烁。唉!丽丽,我喜欢她吗?当然!是爱吗?好像还差着什么。明天就要和这一切说拜拜了。转回头,一位学员大哥扛着行李,行色匆匆。我们迎上去,殷切的问讯。大哥说:我这个人就喜欢独来独往,我是大连的,订的是今晚的船票,零点上船,明天就能回到大连了。挥挥手,依依惜别。什么都没有说,可说什么也不能表达这时的心情。因为我们知道:这些人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回到宿舍暂坐,床头上放着我敞开的笔记本,上面写着我刚刚抄写的汪国真的诗:“不要给我太多的情意/让我拿什么还你/给我一个微笑就够了/如薄酒一杯春风一缕/这就是一篇动人的宣言呵/像春天温馨而又飘逸…”丽丽拿起笔,伏下头,在我的本子上重重写下了一句话:“愿您做生活的强者!”头上的香味直冲我的鼻孔,我意乱情迷,好愿时光就此停住。
她们女服务生的宿舍在二楼,我们必经的楼梯拐角处,晓燕说:一早你们走的时候,就在我们宿舍门外跺四下脚,我们就会知道你们走过了。“第二天起早,料峭的寒意中,我俩悄无声息地下楼,在二楼的拐角处,认真地履行了这个约定,我坚信,她们一定会有感应的。
“而日子已经在春雨与春晴,春寒与春暖中一页页地飞去,想寄的是一封最想写也最想寄的信,寄给一个绿绿的春天,告诉她,你的心情,为了这春天,而涨满了温柔的泪水”。不久收到她的一封信:“没想到思念一个人,竟是如此的痛苦!”从此戛然而止。
在匆匆的风雨人生路上,我从少年走向老成。然而那年那月,那个春日,那个黄昏,那幅画面,那声娇呼,还有那片课堂,都如一张张珍贵的小卡片,永远的锁进了我记忆的小匣子里。它常常在午夜梦回,或者当一切归于寂静时,在我的脑海里闪回。很多人经历过之后就是永不再见面,很多的永不再见面叠加起来,就是我的成长之路。
那就是我人生之初的青春印记吗?
我的青春没有散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