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曾是别人的孩子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十一岁,准备上小学六年级。正值八月,空气沉闷,周围一切事物都呈现一种懒洋洋的姿态。
按照我老家的习俗,临死的人是要住回老房子去的。所以,爷爷走的几天前,大人们去医院接他,却没有住回家的时候,我就知道,爷爷就要离开我们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会死。临走的那几天,好多我不认识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地从外地赶回来,我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踏进老房子的门槛,进进出出,神色凝重。
爷爷走的时候,大人们脸上并没有什么波澜,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奶奶早就在家里的房间里哭得泣不成声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掉眼泪。
记忆中的奶奶从来都是神色严厉,做任何事都不慌不忙,爷爷病倒的时候也依旧不吭一声默默照顾着。我以为,她是没有悲伤的。
爷爷的遗体送到了祠堂里面,哀悼的人比几天前来的更多。那是我第一次经历生死的离别,虽然我知道离开了的人是我最亲的人,但是我却没有很难过的。
我可以因为哥哥抢了我的饼干而嚎啕大哭,我可以因为被妈妈数落了一下而难过一整天,但是,为什么那时的我会毫无情绪呢?
我坐在奶奶旁边,看着她不停地在哭,很多人过来劝她想开点。可是,刚消停没多久的哭泣声又变成哀嚎。
到最后,大人们都担心奶奶这样会受不了,把她拽回家去了。
我看见爸爸在家里招待着来吊唁的客人,给别人递香烟,在流水席上有说有笑。我跑过去叫了他一声“爸爸”,他转过头来笑着跟我说:“去,那边有好吃。”
我很生气地跑开了。他让我觉得,离开的那个人对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人,所以爸爸是冷漠的爸爸。
终于到了晚上,与白天时喧闹的环境有很大的不同,那个时候整个祠堂只剩下寥寥几个人。诺大的祠堂,寂静无声,几盏明灯,光线昏黄,烛台火焰随晚风摇曳。
我试图从她们的脸上发觉一点透露悲伤的痕迹,但是我只看到了疲惫,以及眼神的空洞。
最小的姑妈突然说了一句:“以前爸爸最喜欢抽烟,但是一辈子也没抽过什么好烟。”大姑妈接了一句:“谁说的,我每个月都买四条烟给他,一条就一百多块了,还不够多吗?”
小姑妈很不服气地回了一句:“你是大女儿,爸爸病了这么久,你来看过几次,你的烟你的钱就了不起吗?”
就这样,她们两个在祠堂里吵了起来。你一言我一句,互不相让。
那时的我看着她们两个在吵闹,想到的是在那儿的爷爷。在他死后,儿女仍旧为琐事而争吵,连最后的和睦气氛都不愿留给他,他要是知道了,该有多难过。
二姑在旁边劝来劝去也没用,她只好放弃,坐在那里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她半边的脸。
我听见了,有人在啜泣。是二姑。
她哭泣的声音有些隐忍,在空荡的祠堂里显得格外细长。一开始她抑制着自己不哭出声音来,但是悲伤的情绪就这样如浪潮涌上心头,变成了哭喊,嘴里一直在说:“我可怜的爸爸啊!你来看看这是什么样啊!”
还在拌嘴的那两个人听见后,收住了自己的嘴,羞愧地低下了头。但是,二姑妈却哭得更凶了。
哭着哭着,连大姑妈和小姑妈也哭了起来。本来好好的几个人在那儿哭得像个孩子。
后来,妈妈告诉我爷爷走的那天晚上,爸爸喝醉了,睡觉的时候一直在喊着“爸爸,爸爸。”
原来,他们不是没有眼泪,不是没有悲伤,只是少了可以流露悲伤的理由。
那一天过得比以往要漫长的多。浩瀚的星空下有人歌唱,有人流泪,有人欢呼。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可以是诉说悲伤的一种方式。
《请回答1998》里面有个场景和那时候的记忆很相似。德善的奶奶去世后,她的几个姑妈在讨论谁的戒指大,她的爸爸在饭桌上笑意盈盈。但是,等到大伯回来时,几个兄弟姐妹终于忍不住抱在一起痛哭。
“大人只是在忍,只是在忙着大人的事,只是在用故作坚强来承担年龄的重担,大人们,也会疼。”
长大以后,回想起那一段记忆,我再也不认为爸爸是无所不催无所不能的超人。爸爸再强大,再坚不可摧,在做爸爸之前,他也只是别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