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曹七巧癫狂,她抱憾半生,却总认为命运不在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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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金锁记》看得我生气,无奈,捶胸顿足,这样恶毒,嘴碎的女人,细想之下又觉得曹七巧极其可怜,孤冷。女人的心总是很柔软的,多次读下来却读出了一个悲情的内核。

第一遍看到诸多让人愤愤的情节,被她的愚蠢气到无语,到后面对她生出同情与怜悯,这也是自我情感净化的过程。但我实在是不能接受,这样一个把自己的痛苦加诸在他人身上的人。

女儿长安因为她的恶意阻挠与幸福失之交臂,儿子长白在她的挑唆下变得猥琐,可鄙。他简直称不上一个男人,是躲在七巧裙子底下的一个软骨头。她说话刻薄,整个人就是一棵仙人掌,密麻细长的刺是她的外衣。

“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她好不快活。“临着碎石子街的馨香麻油店,黑腻的柜台,芝麻酱桶里竖着的木匙子,油缸上吊着的大大小小的铁匙子。” 她做梦都想回去那个方圆十里都能闻到麻油香的地方。

站在铺子里,一手倚着门,一手叉着腰,和往来的熟人热情打招呼。

来往的人都会和身边不熟悉她的人介绍这个活络的姑娘:“她呀,开麻油店的女儿,七巧。”  那轻快中夹杂着褒奖的语言,她听起来总是志得意满,仿似她就是那条石子街上的无冕女王。

有时候她上街买菜,蓝夏布衫裤把她瘦削的颀长身段包裹着,影影绰绰可见凹凸有致。

肉铺店里的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姑娘,殷勤地追着她喊巧姐儿。

“她一巴掌打在肉钩子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 她喜欢这种带点骄矜的男女游戏。

“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熟悉的,生命的气息停留在她的记忆里。

当她哥哥因为贪婪聘金而狠心把她嫁到姜家,嫁给长年卧床的姜家二少爷之后,她年轻时候的少女梦就彻底破碎了。

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着珠罗纱帐子,里面睡着她没有“丁点人气”的丈夫,那具生命早已被抽离的肉体。

她向她的哥嫂哭诉:“他心里不好受,我心里好受?只这一件还不够受了,还禁得起添什么?这儿一家子都忌讳痨病这两个字,其实还不就是骨痨!”

她控诉她哥哥毁了她的一生:“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

她哥哥好言替她打算,“有个娘家走动着,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头之日了,姜家是个大族,长辈动不动就拿大帽子压人,平辈小辈一个个如狼似虎的。”

她看得透透的,讥讽他们都是贪图她的钱:“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楣了!我稀罕你?等我有了钱了,我不愁你不来,只愁打发你不开。”

她嘴里虽硬,但还是憋不住心里翻江倒海的委屈,熬不住呜咽,一声响似一声。那满腔的幽怨之情,全部融进那厚重的啜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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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内心全是愤恨,说话肆无忌惮。她嬉笑自己家刚过门的弟媳,在姑嫂面前指责丈夫是个残废,不能尽人夫的责任。

在那种封建思想还很浓厚的氛围里,她不顾虑小姑云泽的脸面。劝老太太主动写信,让彭家早早把未过门的新媳妇接了去。她内心充斥着热辣辣的情欲,挤眉弄眼,用话语刻意挑逗三弟季泽。

她只当所有人都瞧不上她,是因为她低贱的出身,和长年躺在病床上的残废丈夫。却不知道别人嘲笑她不单因为她的出身,还因为她犀利扎人的话语和逾越世俗常规的言行。

自她丈夫和婆婆相继去世,她分得一份家产,自立门户过起了小日子。以前是和姑嫂小叔斗嘴,现在她嘴上碎碎念起自己的儿女来。她守着分得的还算殷实的家产,防备着任何一个打算和她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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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泽忽然来到她家殷勤问候,一番甜言蜜语哄的她一瞬间迷失了方向。

她听着季泽的自问自答:“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家里的那个不好,为什么我拚命的在外头玩,把产业都败光了?你知道这都是为了谁?” “都是为了二嫂,七巧”。

花季的年龄最渴望听到的话,这样的话语撩拨极具诱惑性。像她热爱的罂粟,引起她内心的一阵悸动。

“这十多年来,她和他捉迷藏,一直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她沐浴在爱河的光辉里,细细的音乐,属于她一个人的喜悦。

当初她嫁来姜家,摊上那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丈夫,这十几年的度日如年她一样挨过来了。绵长孤寂的日子,她咬牙挺过来,对于未来日子的希冀,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季泽。

精明如她,一瞬间的迷失之后又醒过来了。防备得严严实实,理智在心里提醒着她: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

她注视着他那双水汪汪眼睛,眼珠像水仙花缸底的黑色石子。她看不透,那张脸上没有表情。细细盘问下,嗅到了欺骗的味道。她终于绷不住心中的暴怒,捡了最恶毒的话去骂他。

她用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她隔着桌子还想去打他,被下人死死抱住了。他逃跑似的离开,临行前还嘲讽地对佣人说:七巧疯了,要赶紧请医生。

她的一颗心往下坠落,她很明白这样的举动很蠢,丢人出丑。但她还是在一边挣扎,一边斥喝。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她舍不得他走,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跄跄跑上楼。她要在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是那样渴望他。

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曾经多少回,为了按耐住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他不是个好人,她一直知道。

“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懊悔拽着她,揪得她心疼。

她眼前挂起了冰冷的珍珠帘,一阵热风来了,把那帘子紧紧贴在她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没脸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流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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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打击之后,她的性情变得更坏了。她使性子,打丫头,换厨子,总是失魂落魄的。连她娘家的哥嫂来住几天,都被她絮叨得站不住脚,一溜烟跑了。

长白长安都像发育不良的孩子,身材瘦小,薄薄的两张白脸,像纸糊似的人。她给已经过了缠脚年龄的长安缠小脚,疼得长安鬼吼鬼叫。硬生生把一双大姑娘的脚,弄成半个残废。

她厉声教导长安:“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轮到你们手里,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上人的当——叫你以后提防着些,你听见了没有?”

长安在她严厉的管教下,渐渐放弃了上进的思想,变得安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的跟母亲呕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

长白喜欢在外赌钱,捧戏子,后来跟着季泽去逛窑子。七巧着了慌,为了把长白留在家里,她给长白说了一门亲事,娶了袁家的小姐-芝寿。她嫌弃儿媳妇嘴唇太厚,周围人倒替她遮掩:“嘴唇厚的人天性厚。”

在新人新婚闹洞房的日子,她用天生高爽的喉咙喊叫:“天性厚,并不是什么好话。当着姑娘们,我也不便多说——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

她挑剔媳妇,总向旁边的人抱怨芝寿太笨,诸事不如意。新人还没满月的时候,她还顾些脸面,这些话也只是背对着芝寿说。

后来,她索性当着芝寿的面说起来,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着脸装不听见,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叹起来道:“在儿子媳妇手里吃口饭,可真不容易!动不动就给人脸子看!”

她斜躺在炕上抽鸦片,让长白跟在她眼前帮她装烟斗。她眯眼望着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最后都是他的。

她鼓励长白在她面前说他们夫妻间的隐私取乐,惹得身边端茶递水的老妈子都格格地笑。

后来,她邀了她亲家母来打牌,在牌桌上,当着众人将她儿子亲口招供的她媳妇的秘密宣布出来。她有声有色地加以渲染,惹得她亲家母羞惭,脸上涨紫,愤愤而去。

长白常常在她母亲跟前烧烟,芝寿守着冷冷清清的帐子过夜。她把脸埋在肩膀上,盈盈地抽噎着。

芝寿害怕窗子里透进来的月光,又不敢开灯。她的眼泪顺着枕头不停地流,却不敢用帕子擦眼睛。

她有很多害怕,怕自己的举动随时会变成,七巧那张能言善辩的嘴里蹦出的杀人刀子。

也有人来替长安做媒。若是家境推扳一点的,七巧总疑心人家是贪她们的钱。若是那有财有势的,对方却又不十分热心。

长安不过是中等姿色,她母亲出身低微,又有个不贤慧的名声,想必没有什么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搁了下去。

后来,长安的表姐长馨偷偷介绍了一个留学生世舫给长安,郎有情妾有意,两人很合得来。那段时间七巧卧病在床,很多事也懒得去管。他们订婚的那次,七巧身体不舒服就没下去。

等七巧身体好了,她又开始折腾女儿。她看长安每次从外面回来,眼角眉梢总是透露出喜悦。

心中没来由得有气,冷言冷语讥讽长安:“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门,称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别这么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

她在长安面前恶意揣测未来女婿,中伤世舫:“当初多少好的都不要,这会子去嫁个不成器的,人家拣剩下来的,岂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个人,怎么活到三十来几,飘洋过海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老婆还没弄到手?”

她当着一屋子人的面用最难听的话骂女儿:“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么着?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嫁妆也不要了——你情愿,人家倒许不情愿呢?”

“你就拿准了他是图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别自骗自了!姓童的还不是看中了姜家的门第!”

“别瞧你们家轰轰烈烈,公侯将相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早就是外强中干,这两年连空架子也撑不起了。”

“人呢,一代坏似一代,眼里哪儿还有天地君亲?少爷们是什么都不懂,小姐们就知道霸钱要男人——猪狗都不如!我娘家当初千不该万不该跟姜家结了亲,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诉那姓童的趁早别像我似的上了当!”

机关枪似的语言扫射着,一屋子人早就难为情了。长安气得跑出去,躲在大树底下痛哭。

她在长安面前哭诉自己这半生遇人不淑的遭遇,又用好言劝慰长安不要嫁给世舫。她骂所有人都是势利眼,惦记着她用半辈子换来的财产。

长安知道她母亲迟早要放出手段来,这是她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自己早早结束。

她内心很痛,比戒鸦片还痛,仿佛全身骨骼脱了节。但她还是约了世舫见面,决定自己亲手掐灭这点幸福的火苗。

七巧还是不放心,她背着长安让长白下帖子请世舫来吃饭。长白问她母亲:“妹妹呢?” 她当着世舫的面说:“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早已经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她。

她接着说:“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丢得掉呢!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 世舫脸上早已经变色,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她随后又轻描淡写重复了一遍,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而此时,长安在日色昏暗的楼梯口,站在背光的阴影里,听着她母亲的这一袭话,内心绞痛。

后来,芝寿病死了。七巧房里的丫鬟娟姑娘被扶正,做了芝寿的替身。她生下孩子没多久,也吞金自杀了。

长白不敢再娶,偶尔逛逛窑子,长安早已经断了结婚的念头。

她躺在烟铺上安然地抽着烟,在烛光中熬尽了所有的寂寞,死神也要来临了。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这一生,也没有得到幸福。至少连一个有生气的丈夫都没有,早早地就守了寡。

如果她回到过去,她还是石子街上那个俏丽的曹大姑娘。穿着她最喜欢的夏蓝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提领着篮子,上街买菜。身边围绕着的有喜欢她的朝禄,沈裁缝的儿子,她哥哥的结拜兄弟。

如果她可以选择,选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还能对她有点真心,疼惜着她。一滴滴眼泪流下来,挂在腮边,她也懒得去擦,任由它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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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最有深度的关涉人性的故事,谁是凶手,细细推演下去,时代是杀人的刽子手。而她挣脱不了时代的枷锁,不饶过别人,也不饶过自己。

女儿幸福时的眼角笑意都引起她内心的妒忌,她没有得到过的,所有人都不能有。媳妇病死,丫鬟吞金,女儿终身未嫁,儿子游走花街柳巷。

她用偏执磨成一把利剑,残忍削断她身边所有人的欲念。

命运的洪流里,比爱而不得更让人遗憾的,是连拥有的资格都没有。

一朵绚烂的生命之花伴着一具早已死去的肉体,她怀揣着恨意,警惕外界的所有。她认真,执拗,硬要在浪荡子身上寻得一点真诚的爱情。

可当梦想破灭之后,难以抑制她的狂暴,只能在阴沉沉的老屋里变得越来越癫狂,神经质。她成了时代的牺牲者,她的儿子女儿成了她制造的牺牲者,这是一个人为的悲剧。

每一个现代的女人,命运都是紧紧握在自己手上的。想要逃离,拼命逃离,就可以逃离。

纵使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借一段天梯往上攀缘,也只是资源的整合,而没有涉及到对他人的摧残和伤害。

幸福是靠自我经营,没有人需要为我们的不幸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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