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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去韩国的时候,一天三餐都在宿舍食堂解决。那时候的三餐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不在乎味道和形式,因为你在乎也是徒增烦恼。有时候,饭菜的味道会突然性地暴跌,让你的胃产生呕吐反应,让你的眼睛不敢睁开,我很佩服厨师能自暴自弃地如此彻底,既不在乎味道,也不对外观抢救一下。每到这个时候,我和桌对面的赵姓友人只能一边骂一边呲牙咧嘴地往下咽,尽量让咀嚼少一点,吞咽快一点,如果堵住了,就用大杯的冰水冲开。这个时候,我就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吃饭,是马桶在做冲水运动。
当你吃完饭后,走出宿舍门。看到天边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零散的乌鸦在火烧云的映照下盘旋高空,几声苍凉的嚎叫回荡在山间,让平静的祥和的校园在动静之间有了几许诗意的时候,一句“大风起兮云飞扬”还没出口,就被一个饱嗝堵了回去,泛上的余味把胸中的诗意变成了屎一样的味道。
一个糟糕的晚餐,总是能把忙碌一日后的闲适,破坏得没有一丝雅兴。赵姓友人早早地点起了烟,背对着我看向远方的夕阳,不知是陷入了沉思,还是在思念故乡。但无论如何,随着他一声饱嗝传来,再抒情和伤感的情愫,也会被泡菜和烂叶子的消化味给拉回现实,脑子里充斥的只有那该死的晚餐。
果然,他掐掉香烟,满脸横肉地咒骂着做菜的厨师,顺带着吐槽学校抠门,收了钱不干事,做的饭比猪食都难吃。然后,没过几天,他就打算把餐费退了,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控,不想再赌每天厨师的心情和状态是否在线。
在宿舍的那段时间,吃的只是名义上的晚餐,其实就是每天胆战心惊的开盲盒,看看今天厨师又能整出什么妖蛾子。我们学校的餐厅每天供应的菜品很少,也就两三种,虽然是自助形式,但是根本没得选择。除了一个主菜,其他的都是不认识的野菜叶子,或者没做出来之前认识,做完后只能凭常识去推理是哪种蔬菜。
晚上吃不爽,夜里就算不饿也会想吃碗泡面。一碗几块钱的泡面,只有一袋简单的粉包,几许热水,稍等片刻后就能让食欲和心情同时满足。每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有种吃完晚餐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愉悦,就像在没有工作学习的压力下,充分享受一顿美食后的幸福,哪怕很简单,也会因为一天的结束,而充满了仪式感。我就搞不懂,那些餐厅厨师到底是多不敬业,多没有奉献精神,才能狠下心来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快乐。
后来我就开始在学校周边的小饭店里吃晚餐,一家一家地试,虽然不能说都喜欢,但有过食堂饭菜的惨痛经历后,再不喜欢的食物我都能感恩地咽下。不过,小饭店的饭只是拼凑的快餐,虽然味道能让你吃得满足,但让晚餐的仪式感荡然无存。你无法想象劳累了一天后,奖励自己的是一顿炸鸡汉堡和可乐,上菜快,吃得更快,吃完马上离开,让自己的悠然变得匆忙而廉价。就算端上一份嫩豆腐汤或大酱汤,也在小店里这油污的桌面,与大妈上菜的匆忙身影中,变得陌生和寂寞。
寂寞不是在热闹的时候就隐没,恰恰是在与你无关的嘈杂中更扎人。一个个等着吃饭的身影,像坐在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上,周围的人越多,越无助。人只有在寂寞时,才会渴望快点到达终点,公车上如此,地铁上如此,隐藏在餐厅角落里孤独吃饭的自己更是如此。快点吃完,离开这里,越空旷的地方越好。
因为要逃离这样没有依靠的生活,我急于到一个自己能掌控的地方。于是我离开宿舍,搬到了外面。虽然隔壁有一个学长和我同住,但我却分外享受自己独处的生活。一种可以让自己看到时间流逝的生活,我不需要因为顾及他人,而让生活的节奏紊乱,我可以吃一个半小时的晚餐,也可以为了做一道菜浪费一个下午,时间终于到了我这里,在这个空间里,再也没有什么能影响我为自己准备精致的晚餐,在这方小天地,我只关心自己。
一度我认为这就是生活的终极形态,自己的生活只关乎自己。但是就情绪这个东西,总会在平静中掀起涟漪,在安静时波涛汹涌。自己一个人久了,就会莫名的伤感,不是因为什么或者谁,只是因为在自由的空间里待久了,时间变慢,灵魂恍如在撒哈拉大沙漠里一样乱走,总会因为看不到一方绿洲而产生失落的孤独。没有人烟的世界是自由的,但如果自由的空间太大,大到没有界限的时候,那所有到过或没到过的地方,都变成了心灵的一片荒漠,苍凉而没有诗意。
而这时,龙哥闯入了我的生活,解救了我的灵魂。他身高不足一米七五,腿短身长,每天因为熬夜打游戏的缘故,脸上总是油光锃亮,络腮胡子和分泌过多的雄性荷尔蒙让他如果两天不刮胡子,就会一下年长五岁,疲倦的双眼和豆虫那么大的黑眼圈让人怀疑每天都会遇到聂小倩。龙哥很老实,老实到说谎都说不好,每次想掩饰什么都漏洞百出,而在每次戳穿他后,都被他理直气壮的强词夺理给震碎三观。在龙哥的世界里只有一种逻辑,就是偏向自己的逻辑。
龙哥喜欢做饭,尤其不怕麻烦,还把做饭刷碗当成了一种幸福。如果你要和他抢,他会客客气气地和你吵架,嘴上不说脏话,声音却越来越大。最后你只能拱手都扔给他,不好意思还无可奈何。
关键重活都让龙哥干了,在买菜上龙哥还会出一半的钱,这让本就愧疚的我更是直叹雷锋再世。龙哥做饭偶尔会搞些奇葩创意,就像他的逻辑思考一样不符常理,经常会把一些菜炒得匪夷所思。在这方面我和楼下的李姓友人没少劝他,希望他能克制自己发明创造的冲动,脚踏实地地做人。
那些日子里,尤其是那个暑假,龙哥每天晚上都会和我一块在放学后,一起顺道跑到菜市场去挑选食材。有时我俩时间有冲突,龙哥甚至还会提前把菜买好,等我下课后提着菜来我家,一边放下手里的食材,一边笑呵呵地说今天做点好的。其实,自从和龙哥一块吃饭,哪有一顿不吃好的,除了他偶尔的暗黑料理。
晚餐在这个时刻,因为龙哥的到来,有了新的意义。两三道菜品,量虽然不大,却能让忙碌了一天的两人充满了富足的喜悦。或许我们不是这个城市最富有的人,甚至在这个学校在这个年级都不算,但在晚餐开始的这一刻,人类因为食物丰富而幸福的基因,穿越了时光隧道,和祖先的快乐共情。人类毕竟是群居动物,任何快乐都需要共同分享,才能让幸福的种子生根发芽。
一开始的我俩,会先狼吞虎咽地吃下很多,让边际效能在最短时间充分释放。然后,放下筷子,拧开冰镇的汽水,瓶盖缝隙间传出的喷气声,让汽水还没进入口中,就已经在大脑里预演了一番高潮。然后一大口一饮下,再看看龙哥,他爽得已经翻白眼了。
后面吃得会越来越慢,然后我俩就开始就各种事侃侃而谈,无论是国际政治,还是家长里短,甚至绯闻八卦和童年往事都会拿出来调侃和议论。
每天当龙哥因为时间关系,而不得不走的时候,一顿晚餐的情绪就开始酝酿。它开始的足够早,也结束得有些依依不舍,从吃饭中流露出的一些情绪开始缓慢发酵。看着龙哥肥胖的身躯渐渐消失在黑夜里,不舍和快乐的割裂,汇集成了那个夏日路灯下的永恒回忆。两个身影,日落而聚,夜深别离,这聚离之间的时光,成了一首诗。
而这首诗因为龙哥和未婚妻的擦枪走火,匆匆地结了尾。龙哥只能放下恋恋不舍的釜山,回到国内解决婚姻大事。这下,我又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散步。收养的小狗也在寒假被我带回了国内,留给家人照看,因为我在韩国对它管教太严,而家人又特别宠它,以至于我回到国内再见它时,它竟表现得和我势不两立。
再次面对这样的生活,我一度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人毕竟需要陪伴,尤其是在晚餐时间。想了很久以后,我决定养一只暹罗猫。我本来不打算养猫,因为猫比狗更需要主人的爱和照顾。不过无意间在网上搜到了关于暹罗猫的内容,让我对这个品种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网上说暹罗猫外号叫猫中之狗,它有着比狗更泛滥成灾的爱,甚至会比狗还粘人。
当我下定决心去宠物店选猫的时候,其中一只十分活跃,热情得让我有些尴尬。出于谨慎的考虑,我选择了表现比较冷淡的一只。但是第二天,它表现出来的热情,就让我怀疑自己掉进了它的陷阱。它会早晨钻进我被窝,它会用头贴着我的两只脚走路,我走一步它蹭一下。甚至会跟着我去家里的任何角落,只要我消失在它面前一会,它就一边叫一边寻找,不找到不罢休。
这样的热情一开始让我受宠若惊,但是不久之后,我有点开始厌倦这样的如胶似漆。人就是这样,需要的时候都以为多少都不够,其实你实际需要的感情,只需要填平那一点点欲望的小洞。
不过,一只粘人的猫虽然会带来些许的烦恼,却总好过把自己卡在孤独的沙漠里要强。一个人的晚餐,也因为有了它,变得温暖而安静。或许没有了天南地北的调侃吹牛,或许没有人分担你晚餐的烦劳,但是看看趴在你腿上的它,傻傻地打着呼噜睡大觉的样子,你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满足。
一只猫,它不仅仅是一只宠物,它在我迷茫的时候闯入我的生活,自那之后我要管它吃,管它住,照顾它的生活,清理它的大小便。不爱照顾自己的我,开始关心猫粮和它的零食,开始定期去给它检查身体,当医生告诉我它有耳螨的时候,我哪怕知道医生会宰我,还心甘情愿地把脖子洗干净送过去,这所有的种种,都是因为它是我的家人。在它闯入我生活的那一天,在它围着我一起吃晚餐的那一天以后,它就是我的家人。
我对家人的定义其实很简单,在我的房间,和我一起吃晚餐,吃完以后哪怕你抹抹嘴,啥也不干地去休息,你也是我的家人。晚餐,就是朋友和家人的狂欢,而且必须是在家里,不是在外面,外面的饭菜再美味,也是心灵的郊区,生活的荒漠。
我给它起名叫可乐,因为我喜欢可乐,而它毛发的颜色也随着年龄越大,越来越像可乐,这让我一度考虑给它改名叫牛奶。可乐陪伴我走过一个人最孤独的时光,因为白天的我有课要上,有同学朋友要见,再多的压力也会在忙碌中被忽视,也只有到夕阳西下以后,安静的晚餐时,才能触发所有的敏感,让感情酝酿,让情绪打结。可乐挠裤角的傻样子,就是在梳理我的情绪,任何郁闷的事,都会因为它在旁边装傻卖萌而烟消云散。
一人一猫,一餐一饭。那逝去的时光,像幻灯片一样,一张张地在我的脑海里跳动,不连贯,却铭刻。当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已经是可乐意外去世的515天了。我想念和它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我以为难熬的日子,因为它的陪伴才变得普通而平常。
生活踏着时间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平淡而安静。吃饭睡觉逗猫学习,我以为生活会在可见的未来,一直如此。直到临近毕业,我综合了所有的考虑,决定继续深造时,才发现我的恋爱已经跨过了快十年的光景,从国内大学时的异地相隔,到数着时差的异国之恋,聚少离多的日子点缀着恋爱的苦涩。爱情还能有多少坚持和隐忍,才能继续守着年月的逝去,守望着爱情。
面对海对岸的恋人,即使晚了快十年的光景,也要应该在一起了。无论什么理由,也注定苍白无力。在下个学期开始前,我俩在家人的帮助下,终于跨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相聚在了异国。对于异地恋而言,不知道该说是浪漫还是悲壮。
从此,每天在电话那头的她,成了每天朝夕相处的她。虽然跨过了十年的愿望在那一刻实现,却让早已熟悉用声音交流的我俩,觉得陌生和奢侈。而打破这样的尴尬,就是在她每晚给我精心准备的晚餐开始。浪漫和甜蜜在晚餐的催化下,让被异地恋折磨的我俩,再一次找回了初恋时的感动。感动过后变得熟悉,变得平常,变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她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或许我并不是需要一顿美味的晚餐,也不是需要有人陪伴的晚餐,我真正需要的,是把我生活的一部分,能在晚餐时与最爱的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