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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江行捧着生日蛋糕,不情不愿地凑过来说“许个愿吧,难得帮你过一次生日”时,她突然恶心干呕,仓皇逃回了房间。
那不过是个水果蛋糕,随便一个蛋糕店都可以买到的最普通的款式,几个湿漉漉的从罐头捞出来的“鲜果”,厚重的奶油一层层地堆叠在上面,像腹部被刨开时露出的脂质。
门外传来敲打声,林江行语气带着几分担心,但更多的是被无视的不悦。
她忍住胃里不断上涌的酸水,再猛灌了几口凉白开,缓过来后才隔着那扇胡桃木门,伴着他断续的催促,闭眼许愿。
今天是梅晓歌十八岁生日,她许下了人生中第一个完全属于她的愿望。
“我已经和他共处了太多年了,希望这是最后一年。”
或许从前的梅晓歌怎么也想不到未来的自己竟然想让林江行消失。
是彻底的消失。
十八前正是计划生育严格执行之时,梅兰于一个燥热的凌晨夜里生下了梅晓歌。不到足月,两夫妻便对外宣称婴儿病死,旁人皆了然地敷衍着“可惜可惜”。
那个年代好像大家都是这样做,生了第一胎是女儿,便会丢给远方亲戚藏起来,再争取生一个金贵男丁。
当然也有本本份份守着独女的父母,可是梅晓歌不算好命,没有投对胎。
梅晓歌此后十四年都住在乡下,侧门朝着田地,远远可以瞧见细长的小路,像一条褐色的蛇碾压着绿油油的庄稼而过。
六姑婆早些年伤了身子,将近30岁才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再也无法怀孕了,她总笑着说万般不由己,或者再说几句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高深莫测的话,扯扯命运扯扯神佛的。
她是个很勤奋务实的女人,一生没有什么污点,唯一拖她后腿的就是那个酗酒的丈夫。
梅晓歌自有记忆以来总有这样一副画面,喝得东倒西歪的男人像一坨喘着粗气的巨大肉类,或瘫在沙发上,或舔着地板,瘦削的女人一脸坚毅,独自将他背回床上。不一会那扇被虫蛀了脚的门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呼噜声。
在这个家庭里隐形的不仅仅是男人,还有她的孩子。那个比她大五岁的娇娇儿。
娇儿看不起自己的父亲,看不起的结果不是与之对抗,反而是一次次指责同为女性的母亲为什么那么懦弱。她像开明的哲学家,抛出无数引入深思的问题,却没有给出任何一个解决办法。
日后,也是很久以后,梅晓歌忘记从哪本书看到的了,上面说这是女人和女人的战争,无关亲子关系。
梅晓歌的生日和娇儿的差了两个月,姑婆提议合着一起过,一年过一个,可是娇儿发了很大的火,她说我才是你的女儿,让她找她的妈去。
姑婆佯装要打,清风细雨地批评了她一下,最后也没为她争取到一个寿星的名分。只是每年过生日时,带自己去买点好吃的,再高高兴兴地说声“晓歌,生日快乐”就当开始了新的一岁。
六岁那年春天,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和林江行。
眼前的妇女穿着粉色开领衬衫白色素裙,白皙高挑,男子一身休闲服,却很不适宜地套了双擦得锃亮的皮鞋。
牵着妇女手的男孩长得极像母亲,虽是单眼皮,却是有神且明亮,一张嫩得可以掐出水的脸正在做着滑稽的表情。
他们带了很多玩具和零食过来,口说着“一些小玩意,随便用就好”,但女人的眼睛总是不经意地往梅晓歌身上瞟。
也许是关心的目光吧,但那种打量让她非常不舒服。
客气过后,大人们坐在屋内聊天,梅兰职业病犯了,摆出一副班主任的架势,例行询问起女儿的近况,比如孩子最近在看什么书、对什么感兴趣诸如此类日常却又刁钻的问题。姑婆频频喝茶倒茶,热汗直冒。
那一边,两个孩子在果树下玩得不亦乐乎,他们齐齐蹲在地上逗着那粒蚂蚁,一时挡住它的路,一时用细树枝引着它走。孩子间的对话也很简单,无非是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了,你喜欢什么,林江行口若悬河,突突地往外冲:“我叫林江行,就是临着江边走路的意思,我喜欢昆虫,喜欢法布尔,长大要做一个动物保护者。”
而梅晓歌说完自己名字以后,再也挤不出一句话了,只是怯怯地斜着脸看他。
林江行双手撑着脸蛋盯着她看,想起今早还没看完的那集动画片,里面的小男孩保护着自己的妹妹,两人一路并肩作战,引人神往。他忽然说道:“我是你的哥哥,你别怕我,我会保护你的。”
梅晓歌喃喃跟读:“哥哥。”她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颊,还没有摸到,一声叱喝如一把飞刀朝她刺了过来,她像个被抓住的小偷,立马放下了手。
梅兰瞅见孩子脸上的一抹灰土,微皱了一下眉,再用温柔的声音笑着说:“晓歌,你手脏哦。”
梅晓歌摊开手,确实看到自己的手上沾上了泥土,林江行用袖口朝脸一擦,牵着她的手。
离开时,林江行当着众人的脸,贴着她耳壳说了一句话,她笑得后脑勺扎的辫子也一颤一颠的。
几日后,梅晓歌央求姑婆给自己买一个日历,之后就活成了破报纸上滋生的虫子,啃食着旧时,留下一笔笔血红。
那年娇儿的生日,她如往常一样陪她许愿,陪她切蛋糕,陪她玩耍。临睡前,突然看见一道人影直直立在床头,梅晓歌吓得一抖。
娇儿隐在黑夜里,也不开灯。声如蚊蚁,带着森森寒气,她说:“晓歌,你今天许愿了吗?”
梅晓歌不明所以:“许了。”娇儿沉着嗓音,像惊悚片里取人性命的冤鬼,一字一句地说:“以后你不可以和我一起许愿了哦,因为鬼会惩罚偷别人愿望的人,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再许愿,鬼会带走你的。”
梅晓歌吓得大哭,挣扎着起身去开灯,娇儿猛地将她塞进被窝里,再翻被冒出时,那人已经关门扬长而去了。
那夜她搂着硬邦邦的纸板日历入睡,从1数到63,反复数着,还有63天就可以见到哥哥了。她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正如那一个个不被允许的愿望,林江行想逃掉两百块一节的书法课来给她过生日自然也是不被允许的。
可是当年的男孩挨在她肩头,学着动画片里英勇的战士,信誓旦旦地说着“明年我会给你过生日,你好好长大,以后和我一起战斗”时,全然没有想过自己随便的一句话,会被她记了那么多年。
自从那次没有等来他后,梅晓歌再也不敢许生日愿望了。那一定是鬼降下的惩罚吧,如果自己不许那个愿望,哥哥或许就会来看自己了。
此后几年,梅兰依旧雷打不动每年来看她几次,可是与女儿的关系生分得甚至比不上自己和班上最透明的学生,她只能一次次地将所谓良好的教育观念传达给姑婆,妄想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乡下妇女将她视同己出,再培养出一个多本分多懂事的女性。
有一次,梅晓歌撑着胆子问怎么只有她来了,她帮女儿缕了缕额角的发丝,说道:“小行最近在冲尖子班呢,阿叔公司出了点问题,也在忙。”她点头,接受了这个理由。
再次见到林江行,她已经上了四年级。她上的是年级里恶名昭彰的差班,认真学习的孩子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上课如汤滚,下课如散场,唧唧呱呱。
梅晓歌性格温顺,家长也从来不向老师提什么要求,自然而然被随意摆布,从一年级开始就坐在教室后排,跟各种混世妖魔做同桌。
所幸那些男生虽然淘气,但没有对她使过坏,而且还频频有人送给她五毛一包的方便面、几毛一条的冰棍。
那年暑假,梅晓歌还没有走进大院,就瞧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荒废的猪圈边,熟悉的身影正背对自己看着院子那棵矮小的杨桃树。她往上提了提书包,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林江行刚好回过头见她与自己错身而过,忙拉住了她。这一拉好像把时间拉回了当年,温热的手掌包裹着细臂,她轻扭了一下身子,想挣开,若无其事地说着:“婶婶呢?”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和自己打招呼,直接跳过她的问题,有些责怪地反问:“你见人怎么不叫哥哥?”
书包将她压着,步如负山。她背着双手,垫在书包上,“太久了,忘记了。”
林江行说:“你说过你不会忘记的。”
梅晓歌瞪了他一眼,她奋力推开他:“你也是骗子。”
骗子。她不知道这看似是判词的两个字,是在定他哪一年的罪。只觉得委屈极了,鼻子一酸就跑进了屋子。
笃笃笃——
男生还在敲着门,不知疲惫。
她突然打开了门,林江行的笑容还扬在嘴边,双手捧着蛋糕,配着那张清俊的少年长相,恍惚间像是在讨女朋友欢喜。
梅晓歌瞥了一眼,胡乱吃了两口蛋糕就出门去了。
四年前,她如愿被接了回来,但是命运早就大笔一挥,在她的灵魂上添了无法抹去的深痕。
在家休养了一年后,林津托关系送她进入附近的初中,复读了初二。她成绩不好,就算勉强上了高中,也常是连着一个学期排名倒数,梅兰没对她抱有期望,便没怪过她。
林江行去了花城读省级重点高中,每次回来都假意辅导,实则嘲笑地说上她几句,梅晓歌却不再像从前那样乖乖巧巧地回应他了。
十几年前的夏末,梅兰为了保住工作,决然地放弃了女儿,这些年间,又因为一个又一个的升职机会,不敢把她接回来。
可那件惨案就像一个巨大的破折号,愕然立在人生的中点,他们不得不带她回来了,为此梅兰辞去了教师正职,成了辅导班的老师。
梅晓歌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夫家休了的女子,凄然自怜,只不过是从一个麻烦变成了另一个麻烦。
除了梅晓歌,谁也不知道那夜乡下的厨房里发生了什么事。
当姑婆听到哐当巨响时,事已成定局。白炽灯像电视剧里直射着犯人的审讯灯,啪的一声被人拍开。往日如翠芽抽发般明媚的少女一脸茫然,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滩血,她眼尾泛红,头发凌乱,吊带裙子被揉得皱巴巴的,整个人好似一泡绚丽的碎影。
老男人像一座光秃的大山,轰然倒下,沉甸甸的啤酒肚上仍在汩汩留着血,而那把菜刀安静地落在旁边。
警察耐心引导她说出真相,他们说会帮自己做主,她嘴唇发麻,吞吞吐吐地说:“姑公不小心撞到了刀架,都是意外……“
女孩将事情简单化了,但是尸体肠胃里浓郁的酒气,厚实肩膀上落满的瓜仁大小的紫指印,以及女孩身上的青痕,让真相变得扑朔迷离。
陌生的男子直勾勾地盯着,问她更详细的经过,而她只是像凛冬枯木般,无表情地点点头。
当她走出警局时,林江行正站在树下等着自己。那是个周三,他又逃课打车来找自己了。
林江行焦急地问,发生了什么?经过一夜的询问和检查,她早就筋疲力尽,整张脸发白,她先是挤出一句“我好疼”,再警醒地、无望地瞪着他。她说:“你相信我没有杀他吗?”
林江行稳住她的双肩:“我当然信,你可是我的亲妹!”
“如果我不是你妹呢,如果我只是你的朋友,你信吗?”
他泪水落了满脸,“我信我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啊,你别瞒着我,求你了。”
梅晓歌还是没说,她不想让自己去可怜任何人,也不需要他来可怜自己。
前几年林江行同她讲了一个西方神话故事,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盗火种,宙斯大怒,将他缚在陡峭的高加索山壁上,令其永远不能入睡,令其永生不死,却又派神鹰每日啄食他的肉。
还没有听完,她便浑身难受,“哥哥,他好可怜啊。”
林江行合上了书本:“不要轻易说一个人可怜哦,人都是有自尊心的,那不是可怜,而是一句惩罚。”
从那时开始,梅晓歌便浅浅意识道可怜原来并不是爱,可怜或许是恨吧,只有恨一个人才会说出“你真可怜”这句恶毒的话。
而时不时地施舍些无用的同情心给吊在悬崖边边的罪犯,可以慢慢将他折磨至死。
林江行陪她绕着水库走了好几圈,快到中午时,他搭车离开了。好像只是风一吹,整片天地只剩下自己,和满地鸡毛。
次日,嫁到隔壁村的娇儿抱着一个女婴赶了回来,她并没有多少伤心,只是如机器般按照村里的规矩办了丧事。
焚烧遗体那日,她忙出忙后,随手把婴儿丢给了自己,离开时叮嘱一句“哭了就给她喝奶,冷了放进热水盆里泡一泡”。
她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圆圆的脑袋,葱头鼻小嘴巴,总呵呵地笑。有的人一出生就害惨自己的母亲,可这并不影响她的干净和无辜。
娇儿生了一个女儿,还打掉一个胎心不稳的女胎,最后才怀上的男宝。她的婆家非常高兴,当即送给男孙一套价格不菲的金锁和金手镯。
梅晓歌记起那次陪她去医院。还在家里时,医生开的药就起了作用,她的腹部开始抽搐,剧烈的疼痛慢慢晕满全身,车上、座椅上全是血。她张开腿躺在产房白床上,不到一会,一个雏鸡大小的血块落入了塑料红桶中。
娇儿撑着半身,想起来看看,死抓着她的手说:“你帮我看看,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骤然往后退了一步,娇儿狰狞的表情,亮得刺眼的灯,冷冰冰的手术夹子,还有那咚一下坠地的声音,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都成了噩梦的养分。
后来娇儿说她小时候特别羡慕自己。“你有着光鲜亮丽的父母,就算是被抛弃了十几年那又如何,你们永远是断了骨还连着筋的亲骨肉。血缘这种东西,换了一缸的血都换不掉的。”
那时她刚刚生出金贵无双的儿子,时隔一年再次躺在白床上,已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你别跟着我了。”梅晓歌忍不了那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他像拙劣的侦探,刚露头就被发现了。
林江行走上前,问道:“今天是你生日,你要去哪里?”
“饮茶。”
“我们小时候去的那家吗?带我一起吧。”少年轻快地说,身上的青竹气息如一小朵云环绕着她。
他垂下的手好几次都碰到了她,她哗一下甩开,步子走得更急更冲了。
那家茶楼就在小区附近,各式烧卖点心、甜品干蒸应有尽有,常年生意火爆,座无虚席,嘈杂人声如蜂群。
这里的菜按等级分类,她点了一大桌的佳品和顶品,满满当当的,每碟都要二十块以上。她只是呆呆看着,也不怎么吃。
林江行用虎牙轻咬筷子,看着发愣的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来过这里,但是身上一分钱没有,只能隔着玻璃看。”
她当然记得,但是她摁下了想要回答他的心。
那日只是最平常的一天。
电视上放着无聊的访谈节目,讨论着心理问题如普通感冒,已经席卷近半数的青少年。
姑公躺在竹藤椅上,眼睛肉肿得睁不太开,胸膛有频率的起伏犹如一座只会呼吸的死火山,他突然粗着嗓子骂道:“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脆弱了,一点苦都吃不得。”
这一声犹如从肚子炸出来的,吓得梅晓歌直打哆嗦。姑公又喝醉了,和姑婆每次和她说的一样。
姑公年轻时是木匠,长期的劳作使他的手掌布满了老茧,摸着自己的皮肤,会留下一道道毫毛般的白丝线,边缘泛红。她很不喜欢,每次都会歪着身子,躲过去。
电视上如唐僧念经般的,有来有回的采访节目终于在轰隆雷声中结束了。乡间的雨来得很急,快云蔽日,才是下午,外面已是黑蒙蒙一片。
姑公站起身时像一个巨人,他挡住了窗边唯一的光,朝自己走来时脚边的地板好像都在震。是熟悉的前奏。就像挂钟即将走到整点时,冷冰的机械女声微不可闻的一声吸气,这时恰好听到她喊道:“下午三点整。”
雷声雨声交错,淹了田地,那条远远的通向城里的小路好似也消失在这片昏天暗地里。
那条晚上,梅晓歌用着林江行给她买的按键手机,发出去了第一条短信。
“哥哥,我要去找你。”
她攥着手机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复,差点都要放弃之时,房间的玻璃窗处传来敲打声。
一推开窗,雨后的清新水气扑面而来,林江行急得差点要哭了出来,隔着铁栏艰难地抱着她,“是不是受欺负了?我就说了这里不好,你跟我走!”
他们开始了第一次“私奔”,两人牵着手跑过泥泞的田地,溅起的泥土弄脏了他的白色卫衣,黑色的工装裤脚耷拉下来,紧紧贴着他的脚踝。
她第一次来到这条小路上,原来它是那么宽大、平整,只不过因为离自己太远,所以看起来渺小。
梅晓歌喘着气,开心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两个小孩毫无头绪,面面相觑,便坐在马路边边大笑起来。
最后林江行提议去他家,他家楼下有个超级好吃的茶楼,叫凤阁,营业到晚上十点。他抬手看了看手表,现在才七点,来得及。他快速做了决定。
可惜他们出走得急,身上没带什么钱,最后只能趴在玻璃上张望里面的食客大快朵颐,林江行宽慰道:“你乖乖在这儿别动,我回家拿点钱,很快回来。”
梅晓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可是很奇怪,手机来了短信,林江行问她在哪里。
没过一会儿,梅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可是哥哥不见了。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城里的家,这里宽敞明亮,有四间房,其中有两间空着,一个是书房一个是储物室。他们住在二十五楼,刮风时没合紧的窗户会发出呜呜呜的响声,像深渊底下传来的回音。
梅兰刚进门,就喊着:“小行,晓歌来了。”她从不让两孩子互喊姐弟,怕林江行叫惯口了,哪天暴露了事迹,便一直是直呼名字。
林江行衣服干净,头发未沾雾亦无尘。他光着脚冲了出来,见到她的样子有些惊讶,蹲下去用手帮她捏走裤脚的泥渍,笑着说:“你去泥地打滚了吗?我的裤子不知道合不合你身,要换一件才行。来吧。”
他站起来朝她伸出手,她犹豫了,他向前抓住了她,带她一步一步进入、探索属于他的空间。
经过这一夜折腾,再回到乡下已经十一点多了,姑婆接到电话后早早就在大院门前等着自己,她哭得凄惨,看着可怜。
梅晓歌私以为十二、十三岁时,是她和林江行最好的时候。
每次见他都比上次高了一小截,像莲藕身哪吒,一节节地往上窜,最后活灵活现地立在自己身旁。
有一次,他逃掉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来参加她的文艺汇演。表演结束后,梅晓歌隐在队伍中离场,脸一转就看到了底下的林江行。
舞台灯光四散,她穿着玫红色的裙子,画着猴子屁股的腮红和粗得像蜈蚣般的眉毛,千篇一律。她害怕林江行看不到自己,立马探出身子朝他挥手。
“我怎么会看不到你呢,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耀眼的,别人都是纸人好不好。”后来林江行这样同她说。
梅晓歌将爱慕者送她的零食全部都献给他,那天他们做了一场有意思的实验,方便面烧在火盆里,越燃越凶。泡在水里的辣条就像一条死鱼,清水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林江行作势要喝那碗水,她紧张地叫住,少年一脸狡黠地看过来。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说:“我以后再也不吃了,你也别喝它。”
但是也又不那么快乐的时候,林江行脾气开始变得很暴躁,有时她只是望一眼姑公,他竟上前揍了他一拳,那人应声而倒,拽落桌上的零物。
她马上拉他离开,很快姑婆埋怨又愤懑的声音撞了过来:“你个衰鬼,又喝得那么醉啊!”
“你跑什么?”林江行不肯走了。
“哥哥,你为什么无端端打他,屋里还有别人呢。”
“不是无端端,你看他的眼神……很惊恐。那老头是不是欺负你了?!” 林江行一脚踹在路边的石块上,“都怪他,他怎么还不去死啊!如果不是他,你根本不用受这些罪!”
这些年里,他们之间的许多事情总被不了了之。比如那年,林江行追问她是不是被欺负了时,比如梅晓歌问他在怪谁时,两人都很有默契地噤声了。
多年后回想起来,才发现最后一次在乡下见到林江行竟是在难得的冬天。
梅兰领着红火火的年货来拜年,林江行穿着黑色的羽绒服,两手空空。她兴冲冲地上前,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了,“哥哥,新年快乐。”林江行听到后,一脸震惊地瞪着她:“你干什么?叫谁哥哥呢?“
他声音之大令在场的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梅晓歌立马道歉,以缓解尴尬。
那日她不敢靠近他,只站在不远处观察他。
林江行不耐烦地环顾四周,频频问什么时候可以走,左兜兜右转转地,不时扫自己几眼,被发现后迅速移开目光,再拿出手机,双手慌乱地敲击着屏幕。
不知做了多少心理准备,他才挪过来,颇是为难地说:“以后你别叫我哥哥了……”
“可是我一直都这样叫啊。”
“我知道,但是很别扭,以后你还是叫我名字吧。”
“好。”梅晓歌有些失落,“我今年的文艺汇演,你来看吗?”
“不看,无聊。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林江行随便丢下一句话,就上了那辆汽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艺汇演结束的那晚,她收到了林江行的彩信。是一张她在台上表演的照片,撅着屁股,双臂竖起,活似个滑稽的猴子。那人附了一行文字:这是你排练了四个月的结果?
她不敢多看,将彩信删掉了。她想,林江行或许是处于叛逆期,眼比天高,已经装不下自己了。
半年后,所有的真相都排着队地显现出来了。
姑公死了以后,姑婆那微小的一声叹气,是在感谢命运对她的松绑,她维持了三十多年的贤良淑德、任劳任怨的妻子形象将随着那捧骨灰一撒,消失得无影。
梅晓歌回到真正的家后,梅兰招呼着林江行过来,笑着介绍自己。林江行点点头,没有惊讶也没有欢迎,而梅晓歌在听到“姐姐”两个字后怨恨地死瞪着他。然后眼神像冰天雪地里的一碗沸油,渐渐冷了下来,结成了心中的硬块。
过去那么多年,她无数次借着妹妹的身份,向他撒娇,恼他不哄自己,或依偎在他怀里,腆着脸提各种要求。现在想来,真是尴尬至极。可如果不是他欺骗自己,她怎么会让自己落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梅晓歌陷入了耳机线般的自我圈绕,怎么也解不开了。
那天夜里,林江行敲开了她的房门,他蹲着,两手交叠放在床边,“我骗了你,你想要我怎么补偿都可以。”
“十年的谎言,又长又深的,你补不了。”
“那我们谈谈吧,以后要以什么关系相处。兄妹,姐弟,还是朋友?”
梅晓歌说:“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
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我做不到。早点休息。”
第一次“谈判”不欢而散,林江行开始找各种机会与她重归于好。
每日清早为她剥好的水煮蛋,再配上冷冷的一句督促:“吃点鸡蛋,有营养的。”
见到她胃不舒服,可又倔得很,不肯吃药。他买了几盒猴头菇饼干摆在客厅,每日除了背多少单词,做多少张卷子,还加了一个待办:今日桌上的饼干有没有开封。
找机会就绕路去看她即将入读的初中,吃饭时再假装无意提起,十三中居然有羽毛球场,和体育中心那个一样大。说完一定要偷瞄她的反应。
当做完这一桩桩一件件无聊透顶的事后,首先爆发的竟然不是他,而是梅晓歌。
她那双杏眼水汪汪的,明明没有哭,却像被泪填满。她质问道:“林江行,你当我哥当上瘾了吗?”
林江行被问得一怔,也不甘示弱地反问:“那你为什么回来以后对我那么有敌意呢?因为我是林家的儿子,是你弟弟,我就活该欠你一辈子,就永远都要带着罪恶感靠近你吗?”
“我从来没有让你靠近我,我全都不稀罕!”梅晓歌心脏越跳越快,像一个即将爆炸的气球,又俨然成了一座无人可以登陆的孤岛,谁都没法再安慰到她。
然而让这个家庭愈发地无法维持体面的灾上加灾,马上就要到来了。
那天早上,林江行骑自行车搭她去学校,突然听到她在背后说些什么,他连叫了两声名字,都没有回应。只听到她在回答谁的话,聊得很是起劲。
他停下了车,回头问她:“你和谁说话。”
“和你呀。”难得的雀跃,每个音调都是跳着的。
林江行并没有拆穿她,而是在每次发现她异样后询问一句“我刚刚说了什么”。
像拼了一副上千上万块的拼图,当成品现出来的那刻,他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
梅晓歌心里住着一个活人,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延伸于四年级的自己。简单地说就是四年级的林江行被复制粘贴了下来,一点点地在她的世界里长大。
网上对此有各种不同的说法,玄学一些的是“精神力,幻想中的伙伴,tulpa ”,专业一些或许就是“精神分裂人格障碍”。
“怎样才可以赶走一个人的tulpa 。”
“你爱一个人就要接纳她的tulpa,怎么可以赶走他呀?你这是杀人!”
林江行混进了不同的tulpa 群,却得到统一的答案。他们要他学会,接纳“自己”。
这件事放在他这儿已经算是晴天霹雳,而被梅兰他们发现以后……简直是天要压下来了。
梅晓歌很快就被送去了心理诊所。
心理咨询师是个胖胖的女人,宽脸大眼,嘴上有颗媒婆痣,她们谈话时也是围着一个男子,就更像置身在相亲会上了。
她身子微微前倾:“听你的描述,他长得和陪你来的那个男生很像哦。”
“不像吧,那可是我的弟弟。可他是我的哥哥。”
经过几次谈话,她已经清楚知道他不是林江行,但是仍分不清某段回忆是和谁一起经历的。有时聊起有意思的过往,听见林江行含糊不清地回应,她就知道自己又弄混了。
“你为什么觉得他是哥哥呢?因为他在保护你吗?还是因为他当年和你说他是哥哥?”
“不是。我听姑婆说,很多人第一胎生了男孩,就不会再生了。”终究要说些没头没尾的话,听起来更像是病人了,“如果他是哥哥,那我就是虚构的。我和他,如果一定有一个人是假的,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嗯,晓歌,你恨你母亲吗?”
梅晓歌沉思了下,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多伟大多圣母的理由,只不过她觉得梅兰不是元凶,只是一个听从农场主指令的屠夫罢了。
她不想成为娇儿那样,一生都在对抗受害者,并亲手将自己培养成受害者。
那天回家的路上,她又见到了林江行,也许不该那样称呼他了,但暂时没有想到别的叫法。
他有些恼怒,屡次挡住她前面,问她为什么要把所有事情告诉别人。
穿过幽灵的魂魄那般,梅晓歌一次次地略过他,而他像是一团不断被冲散又不断重聚的云,如影随形。
她没有回应他,声音消失了。她停了下来,回头看见林江行站在三四米远的地方,他泪流满面:“你不要我了吗?“。她霎时蹲在地上,再也瞒不住了,一边哭一边说:“是我太懦弱了。对不起,哥哥……”
十六岁的梅晓歌意识到自己并不像梅兰那样雷厉风行、敢于抗争,她更像姑婆,永远为大局牺牲小我,直到将自己彻底溶成一缕烟。
那年林江行去了花城读高中,除了寒暑假,一个学期才回来一两次。
家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她恍若浸在水中,耳朵里只有咕咕的回震。但是每到晚上,书房内如期而至的对骂声会打碎这份安宁。
一开始还是温声细语的,在讨论着她的病情,但是说着说着就会跑偏,像一把生锈的鱼钩,用力插入肉里,不断往回拉着……
“你生的好女儿是个精神病啊,你的脸挂得住,我的老脸都丢不起!”
“林津,你凭什么这样说啊,如果不是你非要生个儿子继承你的破公司,我怎么会把她送人!她又怎么会遭受那些!你还敢反过来咬我了?”
“对对,我的是破公司,你那么看不起我当年为什么要嫁呢?你的工作又多厉害,不还是整日鸡飞狗跳,我听你吐槽听得都想死了!”
“那你去死啊!!”
……
林江行站在她身后,替她捂住了耳朵。他将她揉进了怀里,像胎盘紧紧包裹着婴儿那般,颤抖地说:“你不是说自己过得很好吗?”
她哽咽着:“我过得很好很好。”一遍遍催眠自己,一遍遍回应他。
她知道自己应该听医生说的,立马打电话给他,但是手指怎么也按不下拨号键。
最后还是林江行追问她近日状况,她才和挤牙膏一样,不痛不痒地说:“阿叔婶婶吵架了。”
对面很快回了信息:“没有吓到你吧。”不到一秒,又发来:“我最近比较闲,周末回来。你坚持一下,别被吓死了。”
他回来时正好卡在绵绵春雨时节中,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假热,又重新降温到十几度,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撑伞去火车站等他。
如果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林江行成了一个男人,大概就是那天吧。
他体态颀长挺拔,不像很多高中生弓背斜肩的,只是套了件黑色兜帽卫衣,从沙丁鱼人群中走出来,却格外显眼。
他接过了雨伞,没意思地逗一句:“看来真的被吓到了,居然劳烦你来接我。”
那双单眼皮眼睛凌厉极了,但是笑起来又满是挑逗之意。平时没少勾人吧,梅晓歌忍不住地想。她没接这个梗,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什么时候变声了?”
他愣了一下,在确认是在和自己说后,才回答:“早变了。是不是发现自己太久没有认真看过我了,连弟弟变声了都不知道。”
沉默如剪舌。林江行自知说错了话,默默给了自己一拳。
回来的这两天,林津两夫妻的争吵明显收敛了不少,但屋子里还是充斥着硝烟的气息。就等着谁犯个错,那时所有的战火便会统统落在他身上。
两人坐在客厅,干喝着凉白开。林江行边说着“会不会太冷了”边起身去关窗。梅晓歌看着他,穿着一件宽松白色长袖,肩胛上的两片骨像断翼,只是披着一层皮一层布罢了。
“以前他们也这样吗?”指的是这样吵架。
窗轨上传来刺耳的摩擦声,他漫不经心地回道:“这算什么了,还有更过分的。”
“比如呢?”
比如?他回头走了过来,手突然覆在她的后脑勺,用力地抓着她的头发,但只维持了半秒就改成了轻揉,笑得懒散:“比如这样。”
梅晓歌拍开他的手,瞪了一下,他又坐回她对面,继续灌凉白开,“嗯,他们还对我说过,你从来没有让我开心过,你太让我失望啦,早知道就把你塞回肚子里……”
“可以了。”她语气很冷地打断道。他低笑了一声,像从胸腔吐出来的一口气,她可怜自己的表情实在太有意思了,真想用眼睛录下来。
有些人也许注定不是一个好父母,那一个个累加的身份并没有什么神圣的镀金光。如果说各自结婚之前的人生是八十分,那么结婚后就降到了六十分。所以无论周边人怎么努力,也弥补不了提前预设好的六十分。
林江行提议出门走一走,就去楼下的茶楼吧。她不是很想去吗?小时候不懂事,拥有一点东西都要和她炫耀,只不过随口说了一下新开的茶楼名字,她就记上了心。
可是为什么她宁愿想象出另一个林江行陪她去,也不愿意等一下自己呢?
梅晓歌摇摇头,“还是别了,到时又见到他就不好了,我最近控制得很好……”
林江行笑着说:“问你一个问题,他长得好看还是我长得好看?”
“他……”
“好……”自讨没趣的人就应该原地自尽,但还是不服地追问道:“他赢在哪里了?”
梅晓歌说:“他不会像你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
当然,他就是你自己,他肯定比我更懂你。林江行心想。
他真想钻进她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里,想吸食她的骨髓,尝尽她每一寸灵魂,真想把她的神经树移栽进自己的脑袋,错乱的神经纠缠在一起,混着他的血肉生长。那么,和她的一切都会变得纷繁复杂起来。他喜欢那样。单是想想,就已经昂奋得耳朵通红。
其实他每次回来也没有帮到什么忙,该争吵的还是争吵,该冷淡的还是冷淡。有次陪她复诊,咨询师说她状况好很多了,“她说想象中的那个人最近都只是远远跟着她了哦。”
这是什么狗屁好转啊,能不能不要像个变态跟踪狂一样。在心里咒骂完了以后,才猛地想起那个人竟然和自己有关系。
就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但回头发现自己是对方的杀父仇人。他是个死有余辜的人,委屈统统得咽下去,难以宣之于口。
高三那年他只在寒假回来了一次,过了七天就走了。那时梅晓歌还在读高二,没心思学习,在网上跟学做美甲,整天捯饬着那双手,上色,卸掉,上色,卸掉……没空搭理他。
为了让她注意到自己,他甚至有个冲动,让她帮他做美甲……真他妈羞耻啊!明明没人惹他,他却气冲冲地走了。
后来就是全力备战高考的事了,和大多数高中生没什么不同。数不清的卷子和大纲如冲锋陷阵的千万大军,一只红笔一只黑笔是别在腰间的两把佩剑,杀遍每一只喽啰,偶尔也会被毫不起眼的角色弄得一身伤。
那是一段只闻得风声猎猎,见不到满野霞光的日子。
而梅晓歌这边就轻松得多了,她和梅兰协商好了读完高中就不读了,至于做什么还没有想好,大概率是从事美甲工作。
好几次林江行抽空打电话回来,听到她讷然地回应着,像没什么心思放在这里。有次不开心地反抗了,而反抗的结果就是她心不在焉地一句“那你少点打电话给我吧”。
于某个午觉起身的时刻,他突然明白了梅晓歌不是对自己冷淡,而是已经进入了对诸事习以为常的状态。好像就算此刻天崩地裂,世界末日了,她也只会平静地“哦”一声。
这就是逼她丢掉“tulpa”的后果吗?他不敢再想了。
梅晓歌十八岁生日的那年暑假,林江行如愿收到了花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只不过这个如愿多少带了点不愿。
他提前给她带了蛋糕,想着借机把心里千绕百转的话说出去,可是那天她非常不给面子,独自出了门。
爱从来都算不上稀奇,懂得如何去爱才稀奇,而懂得去爱自己对之有愧的人,便是难于登天。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多余,无论是怎样的好,都会被曲解成高位者的同情和怜悯。
自从他知道了梅晓歌是亲姐姐后,他就有意无意地疏远她,可做不到心安理得。他常常问自己,那是不是太幼稚了?
幼稚……这两个字像是顶天的金箍棒,永永远远地横杵在他们中间。
等她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蛋糕放在冰箱里,像一具尸体,早没了初见时的惊艳。
林江行是个直来直往的人,觉得一片真心被辜负,憋屈得很。把门一关,将两人锁进了房间。
他想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别一整天不说话,有什么怨气有什么恨全发泄出来好了,要不扇自己几巴掌吧,骂他抢了她的位置和父母的爱,咒他这辈子都不会幸福什么的……他全认了。
但是一见到她那张脸,清心寡淡的,好像兜不住表情,又说不出口了。
林江行闷头走过去,把手一伸,说:“你要咬我吗?给你。”
她倒是难得的听话,一大口咬了上去。他嘶了一声,一个鲜红的印记顿时被刻在手臂上。真疼……可是他竟然觉得欣慰,像看到养的狼崽终于学会了吃肉。很奇怪吧。
一岁左右的孩童惯用嘴去探索世界,见什么都要啃上几口,可是姑婆信奉的是“病从口入”,一见她咬东西就会狠狠拍红她的小嘴。长大后的梅晓歌就落下了毛病,爱用嘴撕咬手上的倒刺、唇上的死皮,带出一片鲜红,全吮吸进肚,常年没一片好的。后来还学会了用咬人来表示不满,他说她是小狗转世。不过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看着印记,不知道是在懊悔下意识的动作,还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又好像有些得意洋洋,像在说疼不死你。
那个样子太难见了,稚气又怯然,林江行一时没有忍住,亲了上去。
该怎么理解这个举动呢?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
梅晓歌很久后都在回忆这件事,后来也如实告诉了心理咨询师,本以为她会惊讶,至少面容会有些触动,可她只是很平静地点点头,半点想听八卦的心都没有。
她说这是正常的,梅晓歌瞪大眼睛,差点站了起来,什么?你说和自己弟弟……亲了,是正常的吗?还没有说出口,那人再悠悠说道:“我们经常会反复思考过往的一些负面情绪,深究发生的原因和后果。这很正常,不用担心。”
可那是自己的负面情绪吗?她好像判断不了。
那天,林江行突然低头凑近她,又突然停下了。少年的脸近在咫尺,眼神直白露骨,有一小晕一小晕的呼气扑入她眼里,外面的梅兰和林津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在讨论着电视剧情。
她听到他的心跳,咚咚咚——渐渐和自己的心跳达到相同的频率。
她仰起头,将自己送了上去。
该怎么解释这个行为?把他当做了“林江行”吗?或者是想挑逗一下?
她脸色绯红,慌忙望向窗外。城市在眼底躺着,如沉睡的婴儿,时间便在这一呼一吸之间流逝。
手臂上的咬痕还在,疼痛也没有散去,明明没有多久,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林江行率先打破僵局,不知道在心里缕了多少遍,想了多少轮,“那个……你高三毕业后要不要和我去花城?”担心有点热脸贴冷屁股了,又往回找补:“不是和我……我的意思是美甲在我们这种小城市很难做得起来的。”
像有人纡尊降贵,愿意拉她一把。她回看他,声音有些抖:“好……”而她终于也伸出了手。
林江行上了大一后,迅速在校外租好了房子。舍友也是自来熟的性子,见宿舍氛围蛮好的,不至于要到外面租房,直接发问是不是金屋藏娇了。
他想了很久,才说自己有个妹妹,很快会来找他。那人皮得很,作死地问:“真妹妹还是假妹妹啊?”意义明了,也遭了一场无妄之怒。
那一年两姐弟在各自的空间里闪耀自己的,这头林江行随便去上个课都能频频上表白墙,那边梅晓歌在百日誓师大会上被人当众告白,直接引来教导主任,多大的架势。
但是好像从来没有人说过林江行的好皮囊是“祸害”,而她屡屡被划分到动乱者那头,被当作“不安因子”。
所幸梅晓歌不是一个喜欢为难自己的人,所以从没有放在心上。从前有个朋友失恋了找她哭,她说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要离开,死活要那人给一个原因。但是她不会这样,不是不想知道,只是少了寻根问底的精力。离开或者留下,她就只关注这个既定事实好了,背后的逻辑太乱,烦得她难受。
后来搬去和林江行同居时,她也是这样糊弄自己。
如果真要理起来,她可以通宵好几夜啥都不干,就闷头想为什么自己要答应他,尤其是发生了那件事后,她多少应该要避嫌的。
但她是个懒人,不仅是行动力上懈怠,思想打结也是常有的事。林江行常吐槽她,脑子结网。
所以就这样摸石过河地过下去吧,哪天相见两厌了再离开也不迟,但是转念一想又能跑到哪去呢。就像娇儿说的,血缘这种东西,是换几缸血都换不干净的。
林江行生日是在国庆假结束后的第二天,学校社团的人借着替他庆生聚个会将假期收尾。
其实林江行一直不太喜欢参加社团的聚会,翻来覆去就是真心话大冒险、UNO、狼人杀,再乱点鸳鸯谱,惹众人起哄,劝着喝一杯。
那次聚会,两个社员输了比赛,在欢呼声中当众亲吻,虽然只是蜻蜓点水。女生弯弯眉眼,开玩笑地说:“诶我和他多熟了,这种事私底下常做的。”非常水到渠成地完成了任务。
赶回家时已经晚上十点,餐边柜的吊灯亮着昏黄的光,电视画面定格,一片暗蓝,是日剧特有的滤镜。梅晓歌睡在沙发上,一张薄被单从头盖到脚,直挺挺的。
他拉开椅子,独自坐在餐厅那边,隔着半面玄关玻璃,虚虚地看着她。
梅晓歌听到动静,挣了一下,歪头瞄了他一眼:“你回来了。”她决定去洗澡,刚起身便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你们女生是喜欢一个人才会亲他的吧?”
“你今天被谁亲了吗?”她又坐了下来,盘腿,背靠沙发。
“回答我可以吗?”
“是吧,除非有人有坏心思。”
“我真的很想知道一件事,”林江行望着那盏吊灯,言语中尽是疲惫:“梅晓歌,你喜欢我吗?是像我对你这种喜欢,是男女的喜欢,不是兄妹,不是姐弟,更不是可怜。”
谁也没有看谁,但是好像有一条血线从他的心脏探了出来,像蚯蚓那般挪动到她的心脏上,再狠扎进去。
她说:“为什么要问我,你敢把答案告诉婶婶吗?”他终于看了过来,“我敢,你让吗?”
“你是真不怕被他们打死。”
“无所谓了,现在和死没多大区别,横竖都是死。”
灯泡光透过荷花罩,在白墙上投下波浪纹,梅晓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一定很有趣,或许会像个哭着要喝奶的小孩。
毕竟是大了一岁,心眼就像树上的年轮,不多不少也胜了那么一圈。梅晓歌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反倒是说了一堆不切实际的话,比如那我们不可以生孩子,要逃去没人认识的地方,去北方吧,我没有见过雪……还有我的美甲店还是晚点再开吧,不然开了没几天又要关店了,不吉利……
说着说着自己都要信了……好像他们真的是世间最普通的一对恋人,在规划着那虚无缥缈的未来。
林江行径自走了过来。就算是坐在一起,他也比她高大不少,他将她抱在怀里,下巴搁在肩后,像一片瘫软的水草,又像一块巨石重重压着她,“你最好全都做到,我会监督你的,我真的会。”
梅晓歌全接下了,包括他的重力,以及他不知从何而起的怨气。淡淡地,似安抚地,她说:“林江行,生日快乐。”
那年林江行二十岁,梅晓歌二十一岁,两人都是恶向胆边生,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自然不懂后面会面对怎样的难堪,还以为有了壮士断腕的勇气就能无惧任何困境。
但这已经是后话。他们一生都在弥补曾犯下的错,可即便如此,如果你穿越回去告诉他结局,他还是会朝着心爱的人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林江行大四时通过校招进入了大厂,做了一个被玩家屡屡问候家人的游戏策划,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林津帮他指好的人生道路。
林津反常地不气也不恼,后来一次听到梅兰和他吵架,扯出一堆陈谷子烂芝麻,再拽出了他在外养了个几岁的私生子,满地浆糊。
林江行和梅晓歌隔着战火看向对方,一个是忧,一个是怯。然后相视一笑,那笑意深深地游进了彼此的眸中。
2019年末新冠疫情爆发,往后几年学校都不再举办毕业典礼,而最后一次毕业典礼被林江行赶上了。
那天梅晓歌早早醒了,打车去银器店取他的毕业礼物。只是最素的一款银圈戒指,内壁刻了三条波浪线,意为“江”。
去学校的路上,的士电台的女声正声情并茂地解说着花城的交通情况,最后介绍给听众一首歌,是eason的《打回原形》。
陈奕迅如酒香般极具故事感的声音响起:“不要着灯,能否先跟我摸黑吻一吻,如果我露出了真身,可会被抱紧……”
“情人如若很好奇,要有被我吓怕的准备,试问谁可洁白无比……”
“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
梅晓歌听得有些入神,连连错过林江行发来的信息。
想来也是有趣,之后那么多年他们都要戴口罩视人,可偏偏早了那么一点,他将她介绍给老师同学时,她面目裸露,接受着所有人的打量。他们在看着林江行的女朋友。
如果再晚一点,如果撞上疫情,如果戴上了口罩,或许后面的事情没有那么糟,或许一切还可以挽回。
可惜她忘记了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个不能见人,不敢着灯吻他的怪物。
梅晓歌与他十指紧扣地走在校园里,拇指轻揉着他的手心。他登时看了过来,心里炸了一簇簇的烟花。
怎么形容这种快乐呢,人飘飘然,像要飞了起来,他听不到任何人对他说的“毕业快乐”,只感受到她那轻轻柔柔地抚摸,一下下地颤动他的心。周围全都是人,又全都不是人。
但是梅晓歌直到那时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对亲生父母的复仇。
也不知道当年见到姑公拿着那把菜刀晕乎乎朝自己走来时,她那有意地一堆算不算是报复,是对姑婆视而不见的,或是对娇儿恐吓自己的,更是始作俑者的罪有应得。
可正如后来姑婆和娇儿以迅雷之速恢复了正常生活那般,也许自己无论做什么,对阿叔婶婶都没有任何影响。
悲惨的人或是幸福的人有无数次站起来的机会,唯有她这种卡在中间的不上不下的人,握不住那传说能让她山鸡变凤凰的灵光一现。
梅晓歌的一生爱过两个人,一个被她遗忘,消失在她的身后,另一个被她拖下了深渊,前程尽毁。全是悲惨结局。
但是她全都不在乎了。
如若注定丑陋,别憎我痛快渡完这半世己。
「番外——一次无聊的对话」
“林江行,你作为男性,有没有感受到自己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什么优待啊?”
“没有吧,小时候该挨的打一顿都不少,没背出来书也还是要去面壁啊。要真的说优待的话,因为长得看得过去,人缘也不错,从小学开始就是常驻的班长,无论什么社团都是面试一轮就进,这种算不算?”
“也算吧,如果你是好看的女生,估计很难每次都当班长的。”
“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没什么。我以后不想生孩子了,以后婶婶催我,你帮我拦着点。”
“那我也……我也是,我和你一起。”
梅晓歌停下了手上的活,正想说那你家不得绝后了,觉得不妥,又笑着说:“不行,哪能让你那么舒服。 ”
那时林江行电脑屏幕显示出“GAME OVER”,他哀嚎了一声,回过头一把抱住梅晓歌,挠她痒痒。“怎么,看我舒服不爽啊?老实点哦,别动来动去的。”
女生笑得肚子痛,娇嗔着把他推开,又被揽回了怀里。
两人的影子重叠着映在墙上,宛如一体,又如缠绵在一起的两条蛇。享有无限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