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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里,就只剩这一头老黄牛。
夕阳西下,阳光像是被谁掠去似的,不再耀人眼目,田野上笼罩着黄昏的寂静,老黄牛孤单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它还在啃咬着田里短短的草,已经啃了一天,但肚子还是瘪的。田野的范围越来越小,田野里的草,也越来越少了。
小虎走到爷爷身边去,和他一起坐在田埂上。爷爷没有偏头瞧一瞧,便知道是孙子来了。他把粗短宽厚的手放在小虎肩上,苍老的眼睛依然望着田野,望着那头孤零零的老黄牛。
田野荒芜了,稻田里留下火烧过的痕迹,长短不一的稻杆头半黑半黄。辣椒苗又黄又老,瘦小畸形的辣椒都红了,掉落烂在地里。为了赔偿而匆匆栽下的尤加利树苗,失去价值后苟延残喘地活着。甘蔗头倒是顽强地从干枯的地里抽出嫩芽,或许哪天可以让老黄牛包餐一顿。但不是现在,现在还舍不得,虽然过不了多久,眼前仅剩的这片田野,全部都要夷为平地。
远处黄色的挖掘机在轰隆作业,长长的钢铁巨臂蛮横地挖着,卡车一辆接一辆,把挖起的残余庄稼、小灌木和野草野花,连带着泥土一起运走,推土机再突突突地把坑洼的土地铲平。原本绿色的田野和草丛变得光秃秃,像被剥去外衣似的裸露着褐色的躯体。这里,那里,目及之处,很快也要变得平整,然后被钢筋水泥所覆盖。到时候,老黄牛吃什么呢?爷爷叹了口气。
“城里好不好?”爷爷问道。
“好,也不好。房子很坚固,不怕台风,不会漏水,还有自来水,但是没有村里的井水甜,有股怪味儿。街上要啥有啥,学校也漂亮。”
“住得习惯吗?”
“不习惯。”小虎嘟囔着,“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车。没有田野,没有花香,没有小河捉鱼虾,还不能到处玩。同学嘲笑我是乡巴佬,不过我才不怕他们,我要多吃点,还要锻炼身体,等我长高一些,准要把他们揍一顿。”
“打架可不是好事情,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要是欺人太甚,你啊,还是得用拳头教训他们,叫他们知道我们可不是软柿子。”
“爷爷,您一个人住在村里,不害怕吗?还是跟我们一起到城里去吧。”
“有什么好怕的?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爷爷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脚踩在泥土里,心里才踏实。落叶归根,我就算死了,也是要留在这里的。”
“爷爷胡说,爷爷长命百岁。”
“你小子倒是嘴甜,哈哈!唉,人老了,总是会死的。不过你以后啊,还是可以回来看爷爷。那天边的树林,看到了吗?你奶奶就在那里,我以后也是要埋在那里的。”
“我不听我不看,我不要爷爷死。”小虎红了眼。
“好啦好啦,我们回家吧。”爷爷用手撑住田埂要站起来,小虎赶紧把爷爷的手搭在瘦小的肩膀上,钻到爷爷腋下使劲往上顶。
“哎哟,小虎力气又大了。”
“我已经九岁了,爸爸说我是个男子汉了!你看我这不是自己坐车回来看你了!”小虎自豪地说。小虎让爷爷等着,然后跑去田野里牵牛。老黄牛还没吃饱,小虎使劲拉,牛鼻子被扯着还舍不得松开到嘴的草,一抬头把草皮都咬了一块起来,它甩了甩头,呸呸,差点吃了一嘴的泥巴,惹得小虎哈哈大笑。
这一老一小一黄牛,背对着夕阳走在田间小路上,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村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间矮矮的土房子,黄的墙,黑的瓦,就这么突兀地立在大片平整的空地里。他们说这是钉子户,三番四次上门劝说,爷爷黑着脸,来去就一句话:“我不搬,除非我死了。”当推土机朝爷爷的老房子开来的时候,爷爷吼叫着冲上去躺在家门前。爸爸劝爷爷搬到城里住好房子,拆了老屋有新房,还有补偿,爷爷就骂爸爸忘了祖宗、忘了本。
回到家,爷爷提着铁桶到厨房里去,舀了炖烂的红薯到桶里,从大水缸舀了好几瓢水加进去,又抓了一把大颗的海盐撒进去搅拌,然后招呼小虎把牛牵过来。老黄牛边甩着尾巴,边高兴地走过来,把头伸到大桶里呼哧呼哧地喝了起来,桶里很快就见底了,它还意犹未尽地把整个头伸到桶里去,伸长舌头去舔底下的红薯渣,爷爷笑呵呵地又加了几勺清水,抚摸着老黄牛的头说:“喝吧喝吧。”
“小虎,你看着牛,爷爷去熏一下牛房啊。”
“好嘞!”小虎答应着,他也喜欢牛,最喜欢的是把牛牵到窄窄的小溪里,然后从岸边跃到牛宽厚的背上,拽着绳子“驾、驾、驾”地喊着,像骑马一样威风凛凛。
爷爷把刚才在田里折的新鲜艾草拿进牛房去,混合着干稻草点燃,很快瓦房顶上、泥墙小窗户里就冒出屡屡白烟,闻着也不呛人,倒有股植物的清香。几十年如一日,每到傍晚,爷爷必定要给黄牛熏蚊子,把低矮房子的臭味也熏一熏,好让牛睡个好觉。
晚上小虎跟爷爷睡一个屋里,爷爷一边用蒲扇给他扇凉,一边给他讲起了老黄牛的故事。
那时候还没有这头老黄牛,就连它的妈妈还是个初生牛犊叻,刚买回来的时候,瘦小又无精打采,但年过半百的爷爷,种了半辈子地,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牛,就像得了宝贝似的,欢喜得不得了。每天一大早就牵着小牛到田埂上吃草,他知道哪里的草又深又嫩,小牛吃得欢,快乐地摇着长长的尾巴。爷爷放牛的时候也没闲着,到庄稼地里拔草,打好的草挑到小溪里仔细洗干净再喂小牛。不出一个月,当初耷拉着脑袋的小牛就壮实起来,变得毛光水滑的。爷爷心里欢喜啊,就像老来得子有了小虎爸爸般,打心眼里爱惜小牛,一天里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和小牛待在一起。小牛慢慢长大了,它能犁地、能拉车、还能拉着西瓜蔬菜去赶集,一头牛顶三个劳动力,全家的活计都指望着黄牛。
爷爷心疼黄牛,从不肯让它过度劳累,更是一次也没舍得鞭打过。过了几年,黄牛长大了,生牛崽子了。牛犊子刚出生的时候,就像家里的黄狗一样大,腿是软的,站起来又跪下,站起来又跌倒,爷爷恨不得上前扶它一把。牛犊子身上湿答答、黏糊糊的,母牛就用舌头给它舔啊舔,过了半个小时牛犊就能站起来吃奶了。小牛长得很快,不出半个月就能吃草了,眼睛又大又圆。爷爷从此就带着一大一小两头牛到田野里去,小牛犊子很调皮,总爱跑来跑去撒欢,有时候还跳到庄稼田里去,爷爷舍不得给它穿鼻,便一直跟着它、管着它。过了两年母牛又生了小牛犊子,方圆数里,人人都知道爷爷养的牛好使唤,眼巴巴地盼着能买一个。爷爷不高兴了,说不卖就不卖。直到小虎爸爸要成家,才忍痛把其中一头小牛卖了作彩礼。
后来村里的年轻人人纷纷到城里打工了,小虎的父母也跟着时代潮流到珠三角去挣钱。农村生活条件渐渐好转,农民脱了贫,修了新房子,种田也日渐机械化起来。犁地有翻地机,水稻有收割机,运粮食也不用牛车了,用电动三轮车,于是曾经作为每个农民家庭顶梁柱的牛纷纷被卖掉,谁也不愿意花时间精力去白养着一头牛。
母牛一共生了五头牛犊子,它已经老了,卖了,其中四个小牛也陆续卖了。爷爷也老了,种不了地了,黄牛也再无用处,但爷爷还是固执地留下了第一头出生的小牛。就像母亲总是最偏爱最大的孩子一样,那是爷爷最喜欢的一头牛,也就是现在的老黄牛。这是最后一头老黄牛了。
小虎的奶奶去世以后,爷爷便与黄牛相依为命,他给黄牛取了个名字,叫秀英,那是奶奶的名字。每天上午和傍晚,爷爷就带着老黄牛出去吃草,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它说着话。
“秀英啊,村里的房子要拆迁了,我舍不得啊……”
“秀英啊,他们都进城住高楼了,田都丢荒了,祖祖辈辈的田地啊,那是我们的根啊,做人哪能忘本呢?”
“秀英啊,我的身体越来越容易乏了,我很快就要来找你了,你别走太远,要等着我啊……”
小虎的眼皮在打架,爷爷手上的蒲扇越摇越慢,最后祖孙俩都睡着了。
第二天小虎要回去上补习课了,又只剩下爷爷和老黄牛相伴。田野那边施工人员队伍又往前挪了一点。
每到周末小虎都坐车回来陪伴爷爷,有时候爸爸妈妈也回来,买了很多好吃的,张罗一桌子好饭菜。每次总不忘劝说爷爷一起到城里去生活,每次都被爷爷骂着推搡着撵走了。
“爸,您说跟着我们到城里享福不是很好吗?我们还可以照顾你。”
“到城里不是享福,那是要我的命!我永远不离开这片土地,我的根就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没了土地,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的,金山银山,都不如这绿水青山啊!”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挖掘地、推土机、卡车,那些冷酷的钢铁机器越来越近了,几乎都能闻到尘土飞扬的味道。一天傍晚时分,工人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走在田埂上大声跟爷爷打招呼,喊了半天都没人应答,他们走过去一看,爷爷头上的草帽歪着,背靠田埂耷拉着头,一动不动的。不知什么时辰,老人已经悄然离世了。
而那最后的一头老黄牛,正跪卧在爷爷身边,流下了悲伤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