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哑父,是他来医院买药。他旁边跟着另外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我听那男人叫他哑父。
医生问他要什么药,哑父哑着嗓子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单音节,像石头在磨砂纸上发出的声音。他手指急躁地比划着,坐在前边的医生茫然地看他,像在马戏团看一只黑猩猩,面无表情。旁边的男人帮忙告诉医生哑父想买的药的名字,医生终于松了口气,低头开处方,哑父也送了一口气。
交钱的时候,哑父站在男人的后面,男人转身用手对他比划了一个“五”,哑父解开外衣的扣子,从里面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递向男人,男人摆摆手,又对他比划着。哑父这才反应过来,脸上不好意思地笑笑,四五十岁的男人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他将五块钱揣进兜儿里,又埋头掏出五十交给男人,男人把五十块钱交给收费室的姑娘。
男人拿着处方来药房取药,我看见上面的名字,原来,哑父不叫哑父,他其实叫韩德明。
我用笔在每盒药上面都写好药的用法,然后把药装好后给他。抬头时,我看到后面的哑父对我笑了笑,然后跟着男人走出医院。
有次我去镇上买完东西往回走,镇上离医院还有一段距离,我也不急,提着东西慢慢走着。
突然后面有人压喇叭,我回头,看见哑父对我笑着,然后将三轮车停在我旁边。他黝黑的脸上是老实巴交的笑容,两排牙齿倒是显得挺白。他一边对我“啊啊啊”地说着什么,一边用手指着他的三轮车后座。我反应了半天,才意会到他应该是想要捎我一程。
我忙笑着对他摆手,几乎是吼着对他说:“不用!谢谢叔叔,我自己走着回去!”
显然,他不高兴了,脸突然就变了色,本来就很黑的脸越发显得黑了。他嘴角微微拉下,依旧对我“啊啊啊”地说着什么,手还是指着后座。我知道,哑父这么坚持要把我捎上,不过是对上次我给他写好用药方法的感激。可能他觉得,除非病人要求,否则不会有人像我这样主动给病人写好用药方法。其实,他不知道,这只是我的工作而已。
我无奈笑笑,朝他点点头,坐到他的三轮车上。
这下,我看他的笑容又回来了,眼睛炯炯有神,两片厚厚的嘴唇咧开,牙齿比刚才还能再白一些。
待我坐稳后,哑父转身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他用手指指他的口,摆了摆手,又用手指了指耳朵,对我竖起一个大拇指。
我这才明白,哑父是想告诉我,他不是聋哑人,他的听力是好的,只是不能说话而已。我突然想到刚才那么大声对他吼着说话,他一定不高兴。我朝他笑了笑,很是抱歉。
很快,哑父便把我送至医院。我连连对他说着谢谢,哑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笑,开动三轮车,一跃而过。此时,他的笑轻轻的,没有波澜,就像他载我一程本就是他理所应当。而其实,他看不到我的感激。
我知道,哑父和其他住在农村的人一样,会对别人的客气很不好意思,听不惯别人的客气之言,哪怕是一句简单的谢谢。
再见到哑父是在两个月前。我休假正准备回家,在医院大门口等车,见到哑父从前面走来。他低着头从我面前走过,居然没认出我来,我连着叫了他好几声,他才若有所思回头看我。
这次他没有“啊啊啊”地想要和我交谈,他冲我勉强笑笑,笑容戛然而止,遂又转身继续朝前走。他双手背在身后,脊背略弯。我甚是纳闷,哑父不记得我了?
之后上班我才从住院病人那里得知,某某村的韩德明,他唯一的儿子因为一时冲动杀了人被抓了。
我能想到,哑父在他儿子被抓的时候一定将他这一生只会说的那个单音节吼遍了,才会在我上次见他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此后,我再没有见到过哑父。如果有一天见到他,我一定跟他说:“叔,您的笑可好看着呢!”
但是,我希望他永远不要来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