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三年五月,藤州地界来了一伍行人。和一般游人一样,这伍行人在赶路之时顺道游览了光华亭。
游赏结束时,他向从人索水。仆人取来时,他却没有伸手去接。看着碗里的清水,毫无征兆的,他放声而笑。
没人能够明白他的笑声中藏的是喜还是悲,只他自己知道。他的笑里有锦绣文章也有宦海沉浮,他的笑太复杂了,而这笑声的起点,是高邮的一个小村。
那时他还是一名在高邮小村里备考的书生、一个在家耕读的青年。那一年七夕,他站在自家的窗台前,提笔给邻村的姑娘写了一首词。词牌名用的“鹊桥仙”。
那姑娘名叫娄琬,是他的青梅。
词作一盏茶的功夫便写成,可惜的是,那位叫娄琬的姑娘却要在许多日之后才能看到。
因为他不想看到娄琬难过的样子。
几日后,名叫娄琬的姑娘的确收到了这首词,与之一同收到的,还有他成亲的消息,听乡里人说,是与一位姓徐的姑娘。
娄琬看着词作,没有多说什么。转了身,回了房,没有将这首词带入房内,而是让它留在了房门外的议论里。
别人不明白,但是娄琬了解,他胸中有文曲星辰,自己是帮不了他的。一笑之后不相识,是对彼此而言最好的结果。
而他娶了徐家女儿之后,二人相敬如宾,在家境殷实的条件下日子倒也令人称羡。但徐家姑娘心中明白,自己没有得到他的深情。
那时他志在仕途,成亲之后依旧不放诗书,终于,元丰元年,他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科举应试。
不料,此前一帆风顺的他用踌躇满志换来的却是落第的命运。心高气足的他面对这样的打击,精神上有些招架不住。
妻子徐氏想着,或许这次打击能让他收收心,又或者,能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来。
但这个想法显然没有成为现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 “杜门却扫,日以诗书自娱”成了他的生活状态。
落榜后的第二年,他前往越州省亲,恰巧苏轼从徐州徙往湖州。二人一见如故,于是,他便乘了苏轼的官船与之一同南下。南下的途中经过无锡,他便与苏轼同游惠山,经过吴兴等地,他便与苏轼同访诸寺……直到端午过后,他才与苏轼惺惺告别。
同一年中秋时,他又与参寥子、辩才法师一同游龙井,与郡守程公辟游玩鉴湖、拜谒禹庙,极尽自然之乐……
这样一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一直到岁末年关,家书次次前来催归,他才不得不停止。
在乘船北回时,他恋恋不舍,写下一首《满庭芳》来描述离别情意,这首词也成了他的代表作之一。人们在评价这首词的时候极尽赞美之词,但只有深夜挑灯的他知道,自己最割舍难忘的,还是那首《鹊桥仙》。
奇山柔水在悄无声息中抚平了他落第的创伤,使他精神再次饱满。元丰四年,心怀不甘的他再次应试,但结果依旧是名落孙山。
科举之路的接连失利,使他忧愁悲郁,“风俗莫荣於儒,材能咸耻乎未仕” 。看清这一点,他开始学习时文,开始向时人投献诗文,希望自己能够获得举荐,以早日踏上属于自己的仕途。
苍天最后还是成全了他。元丰八年,他参加人生中的第三次科举考试,考取了进士,踏上了向往已久的仕途。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条路,同样是屡有挫折。
没人能说他走上这条路到底对不对,这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有的只是在自己的选择后奋力去活。
考中进士之后,朝廷给他授职定海主簿、蔡州教授。
上任之前他回乡探望,乡里为他点起了礼炮,在贺喜锣鼓声里,他打听到娄琬离了乡,不知去了哪方楼宇,成了一名歌妓。
他没有多说什么,好像在听一个故事一样挥袖便忘了。但妻子徐氏知道,在那次回乡之后,他变得喜欢去花柳巷口,甚至经常夜不归宿。
元祐二年,他在浑浊的官场毫无悬念地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加以诬告。这场“莫须有”的灾祸一直到元祐五年,在范引纯引荐下,他才得以回京任秘书省正字。
可好景不长,在回京的第二年,他又被诋毁而被免去正字一职。接二连三的政治迫害,使得他大受打击,对政治开始灰心,不再是那个满腔热情的青年,甚至萌生了几分退隐之意。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始一遍遍誊写那首《鹊桥仙》。
元祐七年是他最快意的三年的开始,他先被授予左宣德郎,又由秘书省正字升至国院编修官,极得圣宠,数月之间,拔擢连连。
他很得意,就像自己写成《鹊桥仙》之前的那段日子,他再次期待着用自己的才学一展宏图。
然而,这种畅意的日子仅仅持续到元祐九年。哲宗亲政之后,伴随着“新党”相继还朝,“旧党”则连遭罢黜。作为亲近苏轼的“旧党”代表,他生命里历时七年的贬谪生涯从此开始。
先是被贬至郴州,之后又被移到横州编管,再之后又被移迁雷州编管。
每次贬迁都离京师越来越远,眼见归乡无期,他自赋挽词,了解他遭遇的人都心生悲惋。词作写成后,他又铺开一张新纸,可手指颤颤巍巍,那首《鹊桥仙》就是无从下笔。
元符元年的秋天,天气肃冷,他再次被贬到海康。
就在雷州,他觉得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摸着那不知道写过多少遍的《鹊桥仙》,他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可又无人可诉。
元符元年的初冬,他的恩师苏东坡遇赦,从海南北归,途中经过雷州。毫无悬念的,两人在雷州相见。这一见,让他觉得恍如梦寐。
他和苏轼说着自己的政见,说着自己的抱负,说着自己的仕途……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得这些东西有些干瘪,恍惚间,他眼前又出现了高邮邻村的那个姑娘。
元符三年,哲宗驾崩,徽宗即位。政坛局势再次变动,从前的迁臣大多被召回。而他也再次被命为宣德郎,放还横州。
消息来时,他已心志苍老,可作为忠于朝廷的臣子,他又不得不奉旨北上。但他清楚,这条北归路,已容不得他走到尽头。
吩咐零丁的仆人去收拾了一下行李,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最近新抄的《鹊桥仙》揣在怀中,便踏上了北上之路。
……
他的笑许久才没了声响,仿若这一笑用上了毕生所剩的全部力气。
他的笑声初停时,从人还没反应过来,等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时,他已经去某个地方等那位娄姑娘了,带着那首《鹊桥仙》。
他写过一遍遍的不必求朝暮,是因为思而不能得,若是有个两全法,谁又不说相聚胜于两隔?
后人们也仿佛懂了他,每当提到他,总是会紧接着提到他那首念念不忘的《鹊桥仙》。
又或者,只有当人们提到《鹊桥仙》,才会印象分明得记起秦观。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作者,秦观。
(图源自网络)
(以史料为主,糅以个人理解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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