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什么时候,看到一本书的扉页上写着这么一句话:“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坟墓”。当时少不更事,还着实被这句话吓了一跳。风风雨雨几十年过来,回头看,却发现自己内心真的有座坟,坟里埋着我对老师从不曾启齿的所有过往和情愫。
他是我的书法老师,大我整整一轮。知道我从小酷爱书法,朋友向我推荐了他。认识他的时候,他儿子刚满周岁,正在蹒跚学步。我也才过及笄,正上高中。
第一次登门拜师求学,我心中就好像揣着一头活蹦乱跳的小鹿,兴奋而又忐忑。兴奋的是自己不再是一只迷途的羔羊,从小心心念念的书法爱好,终于可以在老师的引领下走上正途。一路上我对未曾谋面的老师,生出无限好奇,并按照自己的认知一遍遍地揣度着老师的一切——他的脾气、相貌、秉性。
老师家在市郊菜市一条街的一处老平房内。进门走过一条狭窄的陪弄(走廊),到底就是一间宽大的厅堂,给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这就是几户人家合用的堂屋。厅堂四周就是各家各户的正房了。每天做饭吃饭的时候,各家各户都会在厅堂里,这个时候是厅堂里最热闹的时候。我去的时候不是饭点,客厅显得相对安静。门外是拥挤的人流和此起彼伏嘈杂的吆喝叫卖声,进门却俨然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由此生出恍然隔世之情。
老师问我,是不是进门不太好走?我说“是的,门口都被摊贩堵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门牌号。”老师笑着告诉我:“现在还不是最拥挤的时候,最挤的是大清早。”他说“我有时候大清早刚一开门,迎面额头上就被挨了一闷棍,你道是啥?原来是那些摊贩斜靠在门上的扁担。”老师的风趣和幽默,一扫我之前心中的忐忑,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们约好一周二次学习时间。从柳公权的楷书《玄秘塔》开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整个社会经济还处于计划经济时期,各家各户经济普遍拮据。我从小学开始,放学回家就要做外发加工补贴家用。学书法是要花钱买笔墨纸砚的,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我家那时的经济条件,读中学时的学费都是减免的,怎么可能拿出钱去买那些?为了练笔
,我找了一块大方砖,把砖的两面在水泥地上磨平,妥妥的就当做练笔的纸了。平时我就用毛笔蘸着水在方砖上练习书写。但每次去老师那儿学习的时候,我不敢怠慢,必须要带上我认真书写的作业,去向老师请教,为此我绞尽脑汁,只要是可以写字的,不管是皱纹纸,还是报纸什么的,只要是多多少少有点洇墨效果的,都被我用上了。
我心里是揣着十二分的羞臊忐忑和些许无奈去见老师的,我怕老师嫌我轻视他而责难我,毕竟这样的作业纸实在是太寒碜了。我知道,老师出生书香门第,受家族文化熏染,举手投足间都是极讲究礼节的。就连说话谈吐都是彬彬有礼的。
拿出作业那档口,我头一直是低着的,羞臊得不敢看老师,当时真恨不得有个地洞能让我钻进去。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师没有半点责难,反而很高兴的对我说,“我并没有布置给你作业,你每次来都不忘带作业,而且看得出,你写得很认真,一点没有敷衍的意思。我相信,像这样勤奋努力,你一定能学得出来的。”老师还说,各种纸都写写,有助于熟悉不同纸张的书写性能。是吗?我真是既惊喜又感激,老师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把我的尴尬圆了回去。好一个智慧的老师,聪明如斯。
在老师的悉心指导下,一个月后,我的楷书出师了。
老话都说,师傅教徒弟,总要自己留一手。老师对我却很无私。要写好书法,不仅要多写多练,更要提高眼界,眼高才有可能手高,眼界不高,书法是永远不可能登堂入室的。所以眼高远比手高重要得多。为了让我提高眼界,老师开始带我频繁参与他的各种书法活动。和老师一起学习、听讲座,广泛接触书法前辈和国内著名书法家,笔会交流和探讨。我不再满足自己已有的书写现状,对书法有了更高的追求。我开始自学隶书和行书。老师的引领和指导,为我在书法之路上的不懈追求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我的学业渐渐忙了。为了准备高考,不得不暂时放下书法,埋头于书本。
难得的节假日,我去拜访老师,难得的没有带作业,我内心纠结又歉疚。
老师好像又看出了我的心思,不露声色地告诉我,书法是一辈子的爱好,只要喜欢,什么时候拿起笔都是可以的。说话的同时,老师铺开了笔墨。我纠结的心暂时平复下来,但同时我感觉内心深处似乎有一种情愫在悄悄滋长,究竟是什么呢?好像说不清楚。只是感觉我很喜欢像现在这样,喜欢这样的氛围,喜欢和老师一起泼墨挥毫,一起畅谈书法……多少年以后,我还是很怀念很怀念那样的氛围,还有那时的感觉。
但我很清楚,这是一份从出生那一刻就被判了死刑的情愫。要想永远拥有这样的时刻和感觉,就必须把这份情愫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埋藏在我心中的坟墓里。
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和老师不仅仍在书法这条路上跋涉前行,还都共同肩负起了培养教育书法后人的历史责任。四十多年来,老师见证了我人生每一次的重大变化。我们一起探讨书法,一起参加书展,一起应邀外出书写春联,一起交流教学感受……一次又一次,我重温了曾经的感觉。我如愿以偿,倍感温馨。我心中的那座坟墓,也在不断地增长,疯狂地长高。同时,我也从老师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异乎寻常。
又到了元旦前夕,新年伊始,我们应邀在树山度假酒店写春联。老师和师母也来了。席间,我去洗手,老师跟了上来,悄悄和我说出了那句压抑在心中几十年的话。老师,其实不管你说与不说,我早就知道。从你很多次躲闪回避我的眼神中,我读懂了你心中的那种感觉,那份和我相似的情愫。可你知道吗?也正是因为我心中有那座坟,让我能够心如止水,迎着你的目光直视你的心事。
你终于还是用这样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你和我一样,有着相同的感觉。有着和我一样的情愫,那份一出生就被判了死刑的情愫——那种被人们称作“爱”的东西。
其实,说与不说已经不再重要。不是吗?